C5.开学典礼

舞台下的观众席由蒲团组成,新生们盘腿坐在地上聊天。还有一些人在舞台前忙忙碌碌,大概是学生会负责组织活动的高年级生,有身着旗袍的师姐,也有身着盘扣衬衫的师兄。

“你们先在这里坐,我得去找一下夏禹。”姚心烛和室友挥手道,“待会儿见!”

观众席根据六系被划分为了六个部分,每个区域最前面都贴着本系的标志。她穿过人群来到水系的座位区,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和同学聊天的夏禹。

他身着月白色校服,头上绑了一根水墨晕染的发带。没有了刘海,那两道不服输的剑眉格外显眼,而水系系服温和的颜色和刺绣元素又压住了他不少锐气,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糅杂在一起,与平日里她所看到的夏禹完全不同。

姚心烛见他的扮相,下巴往后缩了一截:“天呀,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……”

夏禹抬头,见一个黄衣小囡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。再一瞧,原来是那张熟悉的团子脸,却有些说不出原因的异样。小姑娘把鹅黄色穿出了亮堂堂的感觉,而就在此时天顶上的灯忽然打开,一片星星点点,像是她的到来让灯盏苏醒了一样。

“哦?是不是要开始了?”姚心烛仰头看向大礼堂的穹顶。

“不知道,你室友呢?”

“要她们占位置去了。我过来看看你找到室友没。”她朝夏禹身边的人打了个招呼,那男孩子赶紧给了她一个微笑挥手回应。

夏禹介绍道:“我室友,他叫单廷廷,你叫师兄就好了。师兄,这是我妹妹,光系的。”

“你好你好。”单廷廷左右看了两三次,“你们俩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啊?”

“不是一个妈生的。”夏禹说。

“啊?那你俩现在跟哪个妈一起过啊?”

“……”

姚心烛和他们闲聊了几分钟便回去找她的室友了,大礼堂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。一个师姐在调整讲台上的话筒,试音发出的“啊”声在室内回响。那话筒也不是什么正经话筒,而是一朵金属制的牵牛花,一会儿朝台下看,一会儿仰头伸懒腰,不听话地扭来扭去。

“嘘,是校长。”有孩子小声对旁边人说。

观众席顷刻间安静下来,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台上。

一名身着月白长裙的短发女子走上台来,举步如踏云,卓然立在台前,食指轻轻往台面上一扣,牵牛花话筒收起顽劣,乖巧地归顺于她。

待到她站定,眼风扫过底下的坐席,被她看到的人都不由得静止了动作。孩子们齐刷刷地望着她清冷的丹凤眼,没有一个人发出噪音。

“刚才我和你们中的一些人对视了,我想起了一些老故事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水一样地从牵牛花心流淌出来,空气就变得湿润了。

台下一片寂静。

“我来给大家讲讲吧。”

她娓娓道来,语速不急不缓。“两千年前,东洲大地并不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民安物阜,太平盛世。一群十七岁的年轻人聚集到一起,为了寻找解救百姓们的办法东奔西走。他们最终找到了问题的源头,解救了当时的东洲,也搭建起了一个秘密的新世界。”

“天行的学生们称他们为始长老,在大家的印象里,这个词是沉稳睿智的象征。而他们在决定建造新世界时,也不过是一群少年罢了。”

“和当年的他们一样,你们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做好准备,就稀里糊涂地来到了穹上。这里的一切都让人应接不暇,每一秒钟,迎面而来的新事物都在推翻你们过去的世界观。也许,在座的每个人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,都想过这样的问题:我到底在做什么?我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
她的目光一一落在每个孩子身上,“这是好的想法。我喜欢少年气,喜欢你们的好奇心,求知欲,还有不服气。正是因为少年气这样重要的特质,每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成熟之后,才能依然保有不枯萎的心,依然具备最初的灵气。”

“如果你们揣着一肚子疑问,希望你们不要着急,慢慢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。在寻求答案的路途上,你们也最终会找到自己的使命。”

“我指的‘使命’,不是你们在穹下能描绘出来的任何一种职业,不是你们可以成为的任何一种身份——而是深藏于你们内心的渴求和热情。这种使命感,就是我们灵师的灵力之源,也是你们未来在困境中赖以生存的东西。”

“水系,万物之源,海纳百川的生命之母。你们拥有洪水猛兽的力量,亦可细水长流、以柔克刚;

火系,熊熊烈焰,势不可挡的开拓者。你们勇往直前,不留后路,你们的火种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;

地系,运筹帷幄,穿梭于暗处,团队的智囊与军师。你们掌控全局,视游戏为战局、又视战局为游戏;

金系,忠诚团结,使团队凝聚的向心力。你们刚正不屈,是六系最锋利的剑,也是最坚硬的保护伞;

草系,生生不息,治愈病痛的医者。你们扭转垂死局面,让深刻的伤口愈合,给生命带去绿意春风;

光系,永不熄灭的希望。你们拥有上古诸神赐福的预测力,散发日月星的光芒,所过之处不再有黑暗。”

单廷廷凑过来耳语道:“我们校长很不一样吧。”

“她叫什么?”夏禹问。

“尚水君。出于尊敬,大家都叫她君师。”

“为什么要加上一个‘君’?”

“这个嘛,其实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往届每一任校长大家都是尊称为君师的。我也是去年从师兄师姐那里听说的啊,想要在天行做老师,就算是教基础课的老师,也至少要修到八级以上。如果要做校长就更难了,得修到十五级以上。”

“十五级是什么概念?”

“就这么跟你说吧。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学生毕业时能过八级,还有百分之六十毕业时也就刚过七级。”

“这么难的吗?”

“级别越高,越难过。据说如果人的德行和觉悟不够,就不可能修到那么高的级别。但尚水君就不一样了,她天资特别高,是咱们天行一百年来最年轻的十五级灵师,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当了校长。哦对了!她现在已经上任五年了。”

夏禹听完这番话,回头重新观察台上的女子。

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天行的校长,就是——淡。

这种“淡”不是无所求,或无所谓;而是无所惧,无所悔。她走路时姿态坦然,看人时的目光亦是坦然,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。夏禹心里有些疑惑。为什么有人这么年轻就能坐上这么高的位置呢?

“六系不分先后,每一系都缺一不可。你们来时应该已经听灵探讲过了,我们每个年级都会分成六十个小组,在这七年间,所有的活动和评分都是以六人小组为单位的。开学仪式结束后每个系都会组织新生抽签,抽到同一个数字的同学就会被分到一组;之后组内再抓阄,抓到阄的人会成为组长。”

“今天晚上希望大家熟读校规,手册就放在你们的书桌上。阴阳婆婆是负责这届新生的教导主任,一级的同学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咨询她。另外,学生会请在三天后把同学们的意见表呈交到校长办事处。好的,我就讲这么多。下面由优秀学生代表发表讲话。”

开学典礼最听不下去的就是代表讲话了。校长一下台之后就像封印解除,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。

“师兄,你今年还要跟我们这届一起重新分组吗?”夏禹问。

单廷廷摇头:“我虽然留级了,但也只是重修一级的课,分组还是在二级。如果我参加了你们的分组,你们这一届就会有一个水系分不到小组了。”

“我听灵探说期末考试都是以小组为单位,你们组怎么就你一个人留级了?”

“如果超过两门挂科,个人分数就不计入小组了,只能单算成绩。”

“你挂了三门?!”

单廷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:“四门。”

好吧,看来姚心烛当时入学时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。


典礼接近尾声,各系都开始抽签分组。同系的师姐师兄抱着装满纸片的大纸箱走来,新生们全都蜂拥而上。伴随着悠悠扬扬的散场音乐,人群喧闹流动了起来,孩子们开始兴奋地寻找同伴。

“你是几组?”

“我是十二,你呢?”

“二十五组的在这里集合了——”

夏禹在纸箱里随手抓了一张纸片。刚一展开,前面就有个高昂的男声传来:“九组的在哪里?九组的!”

他闻声转头,小跑着举起手里的纸片:“九组在这儿。”

“兄弟!”穿着赤金色校服的男生咧嘴一笑,用力地和夏禹握手,“以后多关照。我葛子闲,金系的。”

这男孩子眉目英气,长了一口好牙,笑起来刚好露八颗。他身板挺得直,说话时胸前的吊坠晃来晃去,那只石头坠子和他一样,外形精致漂亮,颇有金系特色。

“多多关照。我叫夏禹,水系的。”他问,“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?”

对方还没有回答,他就听到一声透彻穿堂的“夏禹——”,姚心烛像只弹跳力一绝的袋鼠,蹦蹦跳跳地冲过来,两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前后摇晃:“我就知道我会跟你是一组,我抽签之前许了愿的!”

夏禹还处在和姚心烛分到一个组的震惊之中,她就与旁边人开始搭话了:“诶,你是刚才校车上夸我品位好的那个人,对不对?”

“好记性啊。”男生打了个响指,“我叫葛子闲。你们俩一起来的吧?”

“对,我们是发小。”她伸出手,“我叫姚心烛,以后就是朋友啦。”

两人正在握手时,远处有个大嗓门儿女孩儿喊道:“九组的在哪?你九组的吗?”

“九组这边儿,哎——”葛子闲一下就把她的注意力喊了过来,“是火系的,我们组火系的来喽。”

一名红衣女孩向他们大步走来。她个子比姚心烛高了不少,后脑扎着高马尾,姿态飒爽,声音也带了点侠气:“是九组吧?”

“对,同学你叫什么?”

“我叫何逐荣。”红衣女孩一一跟他们三个人击了拳,朝葛子闲扬了一下下巴,“你够可以,刚才那一嗓子全年级都知道咱是九组的了。你们吃了吗?”

“哈?”葛子闲还没反应过来。

“我下午只吃了点羊肉串,晚饭要等到好晚。”何逐荣揉了揉肚子,“现在饿得快要厥过去了。”

姚心烛手背在身后扯夏禹的袖子:“你的对手出现了。好像比你还能吃。”

“牛肉干要吗?”夏禹掏出一包小零食抛过去。何逐荣精准地抓住,“谢了哥们儿,明天我请你吃羊肉串儿啊。”

分组剩下的人不多了,有一个戴面纱的女孩向他们走来。她身着青衣,四肢纤细,黑色长发及腰,头上插了一支漂亮的木簪。那面纱之上的眼睛美极了,她直直望过来时,何逐荣开始咳嗽。

“你们好。我叫姜源儿。”面纱女孩的声音凉凉柔柔。她将掉下来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,一只银镯从她白皙的手腕滑落至小臂。

“何逐荣。”

“我叫姚心烛!”

“我葛子闲。”

“夏禹。”

果然对美女是争先恐后的态度,大家都一个接一个打了招呼。

葛子闲环顾四周:“好像都已经分完组了,我们是不是还缺一个?”

“还差一个地系的。”夏禹确认了一遍,“我去找教导主任问问。”

剩下几个孩子聊得火热,姜源儿在旁边一言不发,只在每个人讲话时安静地注视对方的眼睛。姚心烛注意到她的沉默,心想不能冷落了队友,便搭话道:“同学,你为什么要戴面纱呀?”

何逐荣点头如啄米:“我刚才一直想问来着,终于有人提出来了!”

“你怎么不直接问呢?”姚心烛笑起来。

“这位同学长得跟仙女儿一样,我这不是怕冒犯到人家吗?”

“这有什么,”葛子闲说,“在穹上戴面纱,不就跟在穹下戴口罩一样嘛。”

姜源儿面纱下的嘴唇轻轻张合:“我戴面纱,是因为不太喜欢和人面对面相处。”

这个回答的确是在意料之外,气氛有些尴尬。葛子闲率先打破沉默:“哎,我还以为是你戴着好玩儿呢。没事儿你别有负担啊,想戴就戴。这玩意儿又不碍着我们讲话,还能防唾沫星子。”

“就是,而且你戴面纱好看啊。”何逐荣说。

“什么好看?”夏禹刚刚回到队伍里,给大家汇报情况,“我刚问了教导主任,说是有一个地系的没来报道,地系那边刚好剩了一个九组的。”

“是男生还是女生?”

“男生。学校联系不到他的家长,现在派人回穹下找他。说是五天之内解决,要不然就得重新招一个地系的了。”


晚上六点半,开学典礼结束,各系都在组织学生们回去就餐。九组的孩子们挥手告别彼此,除了火系的那个何逐荣,闻着饭香早就跑没了影。

水系的队伍朝着重生河底行进,夏禹和单廷廷边走边聊天。

“好饿啊,晚饭吃什么?”

“每天食堂的菜单都不一样,不过今天毕竟是开学第一天,应该会有很多大菜。”

“我们系的伙食怎么样?”

“说实话全校最好吃的食堂是火系的,不过我们系的食堂师傅做的东坡肉是一绝啊。今天如果有的话你一定要尝尝,别的系想吃还吃不到呢。”

水系的食堂不算宽敞却十分狭长,点菜的窗口在右侧呈波浪形延伸至远处,一眼望不到头。有些窗口前排了弯弯曲曲的长队,还有些却鲜有人光顾。

每个窗口都挂着笔法遒劲有力的牌匾。走过“人间烟火”,厨师正用铁锅大力翻炒栗子,炉子上燃着大火,孩子们的脸被烘得红扑扑的;

最火爆的是“无肉不欢”,鸡鸭鱼虾牛羊猪肉,煎的炸的煮的卤的,要什么有什么;

女生们排长队的“八珍玉食”是卖点心的,天鹅酥、豌豆黄、荷花酥、桂花糕等等,色泽鲜艳,每一小份都精致如艺术品;

还有一个窗口,是所有学生路过都要看一眼的“金樽清酒”,香气扑鼻的酒坛子一个垒一个,可惜牌匾上还有一行小字:仅向教职工开放。

除了水系的招牌菜东坡肉,夏禹还在“山家清供”的窗口点了一道山海兜——据食堂阿姨所说,这是东洲八百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古书里的一道菜。

他又拿了一碗炸酱面和一盘拔丝地瓜,坐下来时,正在吃酸菜鱼的单廷廷漏了一下巴的汤汁。“你……要打包回去宵夜吗?”

夏禹习以为常地吃了一口面:“刚才那个阿姨说一个人最多拿四个菜,要不然我还能吃。”

单廷廷把自己的碗往旁边挪了一挪:“幸好今天是开学免费。要是学校包饭,肯定得被你们这样的人吃穷了。”

如果说水系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馆,那么层高四米的食堂就是最佳观景位。左侧的玻璃墙使重生河底一览无余,因太阳落山水底没有光亮,鱼群只有在贴近玻璃的时候才能被看到。

夏禹正把筷子伸到鱼肉上方,一条巨型比目鱼停在他左手边,纹丝不动地瞪着眼。他和它对视了一会儿,迟迟没有下筷。

敌不动我不动,敌若要动我必先动。

“师兄,咱们食堂这个玻璃,应该结实的吧?”

单廷廷头也不抬:“结实,子弹打不穿,金枪也凿不穿,建校的时候都测试了的。”

筷子落下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

师兄滔滔不绝道:“说到吃的,火系那些人对吃的是真讲究。一般周末系里的小食堂都是放假的,大家都得去学校的大食堂去吃饭。只有火系的食堂是全年无休,他们的食堂师傅都不带请假的。他们特喜欢吃那种容易上火的,尤其是羊肉串。入学的时候校船不是会免费提供羊肉串吗?其实都是火系那帮人,一直跟校委会抗议说入学方式太草率了,每次坐校船来都要淋成个落汤鸡,叫学校提供一点驱寒的食物。我看他们就是想蹭吃蹭喝。”

夏禹想起了何逐荣腮帮子鼓鼓的模样:“我们组那个火系的特能吃。”

“哎,火系的都爱吃。”单廷廷放下筷子,“你以后接触多了就知道了。金系长得好看而且自来熟,草系的温柔性格好,地系拽得二五八万,光系的都是外星人。”

“咱们系呢?”

“咱们系,那都是大佬。”

“真的假的。”夏禹默默打量了一眼单廷廷。后者有些挫败:“你这表情有点伤人啊小禹子,我不是大佬,不代表咱水系的没有大佬啊!”


晚饭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,走出食堂时,遮挡月亮的那片云刚好走开了。月色下的河面波光粼粼,没有了那道彩虹,重生河看起来沉重了许多。水面漂浮着许多只木筏子,水静静地流,木筏却没有随之而去,纹丝不动地停在原地。

“你下午在澡堂洗过了吧?”单廷廷问。

“洗过了。”夏禹反应过来,“什么意思,怎么问这个?”

“等会就在这附近活动了,睡觉也在这儿。”

“睡在哪?”

师兄朝河面上努努嘴:“喏,大通铺。”

夏禹傻眼了。有些早睡的学生已经爬上木筏躺了下来,原来上面放的那团看不清颜色的东西是一只枕头。

“所以他们说的睡在水面上——是真的睡在水面上?”

“是啊。”师兄拍拍他的肩膀,“你不要听别的系乱讲。这大通铺我都睡了一年了,天冷的时候是自热的,天热的时候自动降温,可舒服了。”

夏禹绝望地看着这艰苦的住宿条件,腿都迈不出去。

“来啊,愣在那干嘛。”单廷廷率先上了一只木筏子。

“这才八点多,我不睡。”

一个小时后迫于没有人在陆地上活动的压力,夏禹硬着头皮回到了筏子上。有些学生把各自的床划到一起开始打牌,听到熟悉的“对尖儿”“对二”“炸了”,夏禹感到了一丝丝的不真实。

“往届有人睡着睡着掉下去过吗?”

“多了去了。”单廷廷指自己,“我就掉下去过十几次,刷新了我们那一届的纪录。后来我掉怕了,睡觉的时候特别稳当。所以啊一般来说,熬过了一级的水系学生在哪都能睡觉,给一根麻绳咱都能睡。”

这种技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啊?

夏禹百无聊赖地躺下来,看着星空发呆。果然如单廷廷所说,木筏是冬暖夏凉的。三月的温度还不算太高,尤其夜里降了寒气,水上的空气冰凉凉的。他刚躺下,上方便有温热的暖流笼罩住他的身体,倒是不用担心夜间着凉。

就寝时间内的瀑布被老师们施了静音咒,他能听到的只有身下隐隐涌动的水声,从右耳进去,又从左耳出来,冰凉凉地流过大脑和五脏六腑,将身体里的淤积物也一并带走了。担忧、怀疑、焦虑都在离他远去,只剩下一副清明的躯壳。

眼睛逐渐睁不开了。星空触手可及,甚至就在鼻尖,仿佛呼出一口气,星星就被吹散了。四肢全然放松下来,手指一一展开。

他迷迷糊糊来到了入梦的临界点,身下忽然有什么动了。

“什么东西?”夏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木筏差点被打翻,好不容易才稳住平衡。

单廷廷揉着眼睛翻了个身:“怎么了,都快睡着了被你一嗓子喊醒了。”

“我船底下,”夏禹吸了口气,盯着水中说,“有个人。”

“啥?”单廷廷也一个鲤鱼打挺,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,“你别吓我啊,大晚上的讲什么鬼故事,穹上的鬼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”

“不是鬼,是人。”夏禹伏在木筏边缘,将脸贴近水面。

船身之下一片莹白,是将牛奶倒入一湖墨水中晕开后的模样。在银河般皎洁的幽光中,一个女孩正漂在水下,抱臂瞧着他。原来这片被染白的河水,是她白色的长发。

单廷廷泄了气,软绵绵地躺下去:“我以为是什么呢。那是鱼妇,名字叫小姬。她是水系的妖精,不是人也不是鬼。”

“就是人鱼?”

“是哇。重生河里的妖精多了去了,鱼妇小姬和人比较亲近。你走运,来第一天就碰到她了。”

夏禹慢慢躺回去,睡意已不再。一想到睡觉的时候有个人在背后,他就汗毛倒竖。毕竟妖精也分好坏,这鱼妇小姬喜欢在人睡觉的时候来捣乱,会不会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妖精? 他勉强闭上眼。

乌龟与蛇的图案。

他眼皮一抖,睁开了眼。天空上没有任何异象,星星安分地呆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。

脑子里的某一根弦被挑动,那嗡嗡声不绝于耳,振动的频率使他的呼吸也随之变速。

“小公子,你看到了什么?”

夏禹的心脏骤然缩紧。他转过头,鱼妇小姬正两手扒着他的木筏,一双湿漉漉的蓝眼睛凝视着他。她的睫毛与眉毛雪白雪白,结了霜一样,光看着她就能体味到冬天的寒凉。

“你看到了一个东西,你在回想它。”她陈述道,“我感觉到了。”

“我在睡觉,什么都没想。”

她眨了一下眼。“你害怕了。这是个秘密吗?难以向任何人诉说的秘密?”

“我就是想睡觉。你能不能别打扰我了?”

人鱼女孩的睫毛上有一颗水珠滑落,落在她的眼下,犹如泣泪。而她的脸上却带着笑,这笑与泪的美丽比照让夏禹一时间看呆了。

“你会找到答案的,别害怕。”她悄声说,“安歇,小公子。”

她扎进水里,鱼尾在水面上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,孔雀蓝色的鳞片在月光与水的共同润泽下,成为今夜重生河面最后的一抹颜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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