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落时分,两人一路叽叽喳喳地走到了画室所在的那栋楼。
上学期他们每周都来这里学水墨画,教课的是一个老先生。老先生就住在画室里,钟爱绿植却不怎么养花,整屋子都是绿色。有时桌子上会爬虫,在他们画画时跑到画卷上捣乱。他们跟这个老先生上课有大半年了,他学识渊博,待孩子们和蔼可亲,好端端的突然换了个新老师,夏禹心里免不了抗拒。
电梯门打开,他们立马发现画室门口的文竹旁边又多了好几大盆花。白的,淡粉的,鲜红的,长得相当茂盛,香了整条走廊。
夏禹伸手在门上叩了两下,随即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了门口。
“姚心烛同学和夏禹同学?请进,请进。”
新老师身材纤瘦,相比之前那位留着八字胡的老先生,他没有一丁点儿大隐于市的气质。他穿着浅青色条纹衬衫,看上去就像公司里一个拘谨的新入职员工。他说话时两手扣在一起,左手的指甲盖一直在刮着右手的虎口,比两个学生还要紧张。
“你们来得挺早呀。”
姚心烛点头:“我们下了课就来了,学校离画室不远。”
“先坐。”新老师转身去饮水机打水,拿着两只纸杯走过来,“我没记错的话,你们俩的父母是朋友吧?”
“我爸爸和他爸爸是同学,很小就认识了。我妈妈……”
姚心烛这个不长心眼的跟谁都自来熟,刚见第一面就要把家底都翻出来给人家看了。夏禹及时岔开话题:“老师,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姓什么呢?”
“差点忘了自我介绍。”新老师清了清嗓子,“我叫路寻知。道路的路,寻找的寻,知道的知。教画画也有五年了。我和你们之前的那位老师了解过,你们俩都有素描和油画的基础,从他提供给我的作业来看,水墨画的基本功打得不错。”
夏禹打量着全新的室内装潢:“那个老师为什么不教我们了?”
“他回老家了,但又舍不得把画室关掉,就在网上发布转让信息。我刚来这个城市不久,正好就接上了。”
“门口的花是您自己种的吗?”姚心烛指着身后,“我爸爸就很喜欢去花市买花,但他从来买不到门口开得那么好、那么香的花。”
“这个,怎么说呢——是,又不是。”他腼腆地回答,“我先卖个关子,很多东西都要靠你们自己观察。”
从“卖个关子”这句话开始,夏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。这种没资历还要故作神秘的人,教学风格也是莫名其妙。在第一堂课上居然说今天自己什么也不教,只提供笔墨纸砚,想画什么就画什么。这是哪门子教法?
他心有异议,而旁边的姚心烛却在麻利地研墨、铺卷,提笔作势。夏禹侧过头低声说:“要真像他这么教就能开班,还不如让你妈支棱个画室起来教我们。”
“嘘——别讲小话,你先画了再说。”
他不情愿地将宣纸推开,又顺势瞥了一眼路寻知。老师正坐在窗下的那把红木雕花椅子上,全神贯注地阅读一本藏青色封皮的线装书。
夜幕深沉,街对面的那栋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是亮着灯的。恰好在夏禹望过去的时候,某扇窗内的人将灯熄灭了。
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。
夏禹闭上眼,姚心烛描述的玄武模样在他的脑海里浮浮沉沉。即便在他下笔勾勒时,他看不见眼前的宣纸,思绪依然浸在那片深蓝之中。
画一条河吧。不过河得在天上,河里要添几颗星星当作卵石,那些肥瘦不一的云当作锦鲤,一支弯弯的月亮当作落入河底的弓。
当然了,蛇与乌龟都要在这条河里。那条蛇是什么样子的?它应该在游动,如同湖海的波纹,仙娥的披帛。而那只乌龟呢?它的背上应该镌刻着古老的铭文,等待某个能读懂的人前去阅览。
可是它们的来路无人知晓,它们的去处无人追寻。
墨与宣纸的味道盖过了门口的花香。画室如此安静,只能听到微型山水盆景上滴落的水声,还有路寻知偶尔的翻书声。
夏禹勾了最后一笔,“我画完了。”
路寻知放下了书从沙发上起身,走到他身边扫了一眼:“《天河》。”
接着又踱到姚心烛身边,“这幅叫《灯谜》。你们俩都很会起名字啊。”
夏禹撑着桌子凑过去看,姚心烛正在给自己的画落款“灯谜”二字,在后面写下谜语的内容。她画的是一个提着灯的小人儿,小人儿站在一溜挂着谜语的灯笼下,疑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灯。
姚心烛把笔搁下,介绍道:“这幅画画的是元宵节,有一个小女孩在猜灯谜。诶,正好你们猜猜这个谜语吧——大小参差,打一字。”
夏禹想了想,答:“奈。”
“不对,中间多了两横。”
夏禹左看右看,站在他身后的路寻知替他回答道:“灯。”
“对了!”姚心烛笑起来,“‘大’的那一横和‘小’的那两点交换位置,合在一起就是灯。”
路寻知点头:“灯谜,打一字却是‘灯’。谜语本身便是答案,所以这个小女孩会觉得疑惑。是这个意思吗?”
“好厉害,就是这个意思!”
“这寓意挺有趣的,你怎么想到的?”
“今年元宵节我们全家一起去看了花灯,所有的灯谜我爸爸都能猜中,只有这一个想不出来。我觉得这肯定是最难的一个谜语了,没想到您这么快就猜到啦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路寻知说着,又把旁边那幅《天河》拿起来,“夏禹同学,你这幅又有什么寓意?”
夏禹的毛笔正在他手指间旋转,几粒墨点飞到了姚心烛的围裙没覆盖到的白色袖子上。
“喂,能不能别转笔了!”
他抽了张餐巾纸递过去:“没什么寓意,就是想到了一个画面,觉得好看就画了。”
“河里有鱼,有乌龟,有蛇,还有星星月亮和云。”老师仔细端详了一番,“你想画河里的东西飞到天上,还是想画天上的东西掉进河里?”
姚心烛评价道:“正着放就是飞到天上,倒着放就是掉进河里,应该是这个意思?”
“不错,画得好啊夏禹同学。”路寻知赞赏地点头。
夏禹坐在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翘板凳,心想他本人一句话还没说,这俩人就帮他把阅读理解全做完了。姚心烛也就算了,语文课代表长年累月的毛病。但这个年轻老师能出来开班带课,怕不是靠他吹学生马屁吹出来的吧?
水墨画课结束时,路寻知把两个人的画卷好,分别用细麻绳捆起来让他们带回家收藏。姚心烛对自己的画爱不释手,没想到回家的路上忽然下了场阵雨,一分钟不到就把她的画淋湿了,而夏禹装在包里的画却安然无恙。
她拿着那卷湿漉漉的画欲哭无泪:“也就十几分钟的路,天要下雨,就不能等我回了家再下吗?”
“说实话,你那幅画的墨太重了,不好看,洒点水挺好的。”
“你给我站住!”
夏禹幸灾乐祸地在前面喊:“姚心烛,练练短跑吧。每次都打不到我,怎么办呀?”
女孩进家门的时候脸都是给气红的,哐当一下把门关上,留给他一个势不两立的背影。夏禹从小以逗小青梅为乐,心情愉悦地回了自家。
姚心烛这天晚上睡得格外不安稳。睡梦中总有些人影在她眼前晃动,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孔。
“一,二,三,四,五,六……”她一边数,一边追着黑暗中那几个人影。
他们吵吵嚷嚷的,大步往前走,也不管她跟不跟得上。
她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:“你们走太快了,等等我!”
六个人影没一个回头,依旧嬉笑玩闹着,全当她是空气。这地方连一个路灯都没有,她想看清这几个人的脸,无奈没有光线,怎么努力都看不见。
她就这么迷迷糊糊躺了几个小时,辗转反侧,梦境重复了一次又一次。只要她重新入睡,看到的画面便是那六个神秘的人影。
她被这个梦折腾得满身是汗,在最后一次醒来时,她终于坐了起来,靠着枕头打了个哈欠。此时她才发现,书桌那边正泛着光,桌上的小盆栽、笔筒、玩偶全都被照亮了。
姚心烛被亮得眯起了眼睛:“唉,我记得我关了台灯啊。”
她下了床,光脚摸索过去。
亮的却不是台灯。
她昏昏欲睡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。
那张被雨淋湿的画摊开在桌面,上面的水渍早已晾干,画里的小人儿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灯,而正是那拇指盖儿大的灯照亮了这片区域。
姚心烛捂着嘴,惊得大气也不敢出。出于本能,她伸出微抖的食指去碰那盏灯。
是烫的。
她又鼓起勇气,轻轻在画的上方扇动空气。灯光的气势弱了些,桌上摆件的影子也随之摇曳。
原来这是一盏烛灯。
姚心烛的心在胸口狂跳,此时脑袋里只有一件事情:现在,此刻,马上要叫醒夏禹。
她把画小心地卷起来捆好,轻手轻脚地披上外套出了门。夜深人静,整条街暗得可怕,她却顾不上那么多,过了马路就直奔夏禹的卧室窗户。
“夏禹!”她在窗户上叩得又急又重,“夏禹,快起来!”
大概过了一分钟,夏禹睡眼惺忪地拉开窗:“好家伙,我的失眠好了,现在轮到你失眠了?”
“你拉我一下,我从这里爬进去。”
夏禹的脸皱成了一团:“你没事吧?不会在梦游吧?”
“就算是我梦游,大晚上的你总不能把我晾在外面吧。”她朝他伸手,“快点。”
他只好拉住她的手,费力地把人拖上来。姚心烛从窗台跳进屋里的一瞬间,她手里的东西就把小范围内的黑暗照亮了。
夏禹把头别过去:“你这手里拿了个什么东西,都快把人亮瞎了。”
“我就是找你说这事呢!”她走到他的书桌边,“你昨天画的水墨画呢?”
“在书包里,你自己拿。”他一头倒回床上,“我先睡了,你等下要是还想翻窗子再叫我吧。”
姚心烛把夏禹的画拿出来拆掉细绳在桌面上铺开,把自己的画也放在旁边铺开,凝视了两幅画半晌,回头说:“你最好先过来看看再睡,不过你看完可能就睡不着了。”
夏禹哀怨的声音从枕头里传来:“你放过我行吗?我这都几天没睡好了,昨天你再怎么生气也得等到白天再报复我吧。”他嘴上这么说着,却也还是磨磨蹭蹭地下了床,趿拉着鞋走过来,“什么东西啊?”
姚心烛拽着他靠近书桌。
左边的那幅是夏禹的《天河》,右边的那幅是姚心烛的《灯谜》。在右边提灯的照映下,左边的天河正在徐徐流动。河里的乌龟、蛇还有锦鲤依然是静物,但这幅画竟传出了潺潺水声。
“今天咱都不用睡了。”姚心烛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傻眼的夏禹,“你睡得着吗?”
夏禹保持着嘴巴成“喔”状,艰难地说:“你掐我一下。”
姚心烛听话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。
“重一点。”
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。
“行。不是梦,是撞邪了。”
姚心烛两手一摊:“怎么说?”
夏禹开始在卧室里急匆匆地绕圈,好一会儿才停下来:“我就觉得那个老师不对劲。”
“你是说,他在画上面搞了鬼?”
“我不知道。但昨天那堂课是他给上的,他肯定知道画变成这样的原因。”
姚心烛面露难色:“可是万一像你前天那样,明明看到了,手机又拍不出来——如果我们把画给他看的时候,灯不亮了、河也不流了怎么办?”
“先别想那么多。我一开始就觉得他哪里有点奇怪,这事情总归跟他有点关系吧。”
姚心烛点头,弯腰把自己的画卷起来:“那我回去了。明天你别忘了把画带上,我们放学了就去画室找他问问。”
“你还要翻窗子吗?”
她一只腿跪在窗台上回头,脸上带着一丝如梦初醒的快慰:“不走寻常路嘛。”
话落,她的背影便消失在夜色中。
夏禹这天晚上自然是没睡好的。每隔十几分钟,他就要去书桌那边检查一下那幅画上的河是不是还在动。折腾来折腾去,最后还是精疲力尽地睡过去了。
“夏禹,垃圾车都来了两趟了!”
他被夏明朗的声音惊得一骨碌爬起来,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画。
“逗我呢?”他睁大眼睛,把画抖了两下。
画上的河又成了一条死物,昨晚生动的水流声也不复存在,河里所有的生物都在从容地端详夏禹的表情,好像看了一出值得回味的好戏。
他咬着后槽牙把画卷起来:“我知道了,你就是在故意整我。”
夏明朗正在打电话,看见儿子板着一张脸、紧握着拳头,每一步都恨不得要把楼梯踩出个大窟窿来。
“哟,咱家维修楼梯的来了。”夏明朗把手机拿开,“来来来,消消气。爸不就喊了你一声,至于这么大火气嘛。”
夏禹没好气地坐下来,说:“不是生你的气。”
“甭管是什么事,都不值得你把楼梯踩得哐哐响的。”夏明朗嘿嘿一笑,指了指手机,“你小叔刚刚还问你呢,跟他说两句吧?” 夏禹的奶奶一辈子生了两个孩子,二十几岁生了哥哥,取名叫夏明朗;快四十的时候又生了弟弟,取名叫夏常青。这第二个孩子出生后的第七年夏禹就出生了,明明是可以叫哥哥的年龄差,他却要随着辈分喊他小叔。
在夏禹的童年回忆里,最有光环的人不是爸爸,而是帅气爽朗的小叔。不像四肢不协调的夏明朗,叔侄俩都在体育运动上很有天赋。夏常青时常带着夏禹和自己的兄弟们一起玩儿,小侄子的滑板游泳冲浪全都是小叔教的。就在不久前他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了,夏禹连寒假都见不到他的人影。
“喂,小禹。”手机里传来夏常青的声音,和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生机。
“小叔!”夏禹的声音也提高了一度,“你打电话肯定是有假期了吧?什么时候回啊。”
“过两个星期我放短假,就能回来了。你最近怎么样?”
“一言难尽。”
“听这语气不太对劲。正好,你在电话里说说。”
“说实话,不知道从哪说起。最近发生的怪事太多了。”
“什么样的怪事?”
他瞟了一眼正在吃包子的老爸:“就是你们大人觉得荒谬的事情,我说了你也不会信的。”
“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我划清界限了?我们俩是同一边的吧。”
“至少我爸在的时候,我不想说这件事。”
夏明朗嚷嚷:“你俩讲话怎么还带我呢?”
电话那头传来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,像是谁在说一门听不懂的语言。
夏禹问:“小叔,你那边什么声音?”
“噢,”夏常青停顿了一下,“我这边有同事在呢。”
“是外国人吗,我都听不懂。”
小叔笑了:“你耳朵可真好,隔着电话都能听见这边在讲什么。”说完他离话筒远了一些,用外语和同事讲了些什么,嘈杂的人声便消失了。
“小禹,我这边还有点事。有空再聊?”
“行。”夏禹特意强调了一遍,“你说好两个星期之后要回,可别到时候因为各种原因又不回来了。”
“放心吧,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?”
“好。那我挂了,拜拜。”
夏禹说完把手机递给夏明朗,问道:“小叔现在是在当翻译吗?”
“别问我,我连他大学学的什么专业都不知道。那小子什么也不告诉家里,一问就是不方便透露,搞得不知道多神秘。”
“他刚才在跟同事讲外语。听起来挺厉害的,你就别担心他了。”
“他哪用得着我担心啊,跟你一样,从小就是个省心的孩子。”夏明朗站起来,胡乱揉了一把儿子的头,“走喽。今天我要早点去餐厅,等下你走的时候自己记得锁门。”
“大厨慢走不送。”
夏明朗前脚刚走,姚心烛后脚就上门了。
“夏禹!开门!”
声音急切,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。
他打开门,直接把画平举在她前面:“废话不多说,是不是你的灯没亮了?正好,我的河也没流了。你是真的乌鸦嘴,怎么什么都让你说中了呢?”
姚心烛哭丧着脸:“我昨天晚上真的不该那么说的。”
“现在怎么办,你有想法吗?”
“我们还是去找路老师问问吧。”她委屈巴巴地说,“说不定晚上它又能动了呢?”
“那咱俩就祈祷一下你这次也说中吧。”
门没有关,两人一进去就看见路寻知正坐在沙发上看书。见他们匆匆跑进来,他放下书一脸惊奇:“你们俩怎么来了?今天不上课啊。”
夏禹还在纠结要怎么开口,姚心烛就直奔主题了:“我们昨天的画出问题了,您能不能帮忙看看?”
“当然,出什么问题了?”
姚心烛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画展开,指着上面的烛灯说:“我画的这个灯,昨天晚上亮了,但是现在又灭了,所以……”
夏禹接上她的话, “听起来像骗人,但真不是骗人。昨天晚上她画的灯亮了,我画的河也动了。最离谱的是,今天一早上起来画全部恢复原样了,我们也不知道找谁去问,才来找你的。”
路寻知听闻却笑了,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:“我有感觉到你们的速度会比较快,但也没想到这么快。”他走到玄关边拿起了浇花的水壶,“等会儿让你们家长来一趟吧,得谈点正事了。”
“请家长?”姚心烛紧张起来,“我们真的没有说谎呀。”
“我还没说完呢。是要请家长没错,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”
孩子们的家离画室只有十几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,夏禹打完电话之后没多久几个大人就来了。
夏明朗第一个进来,走路风风火火的:“老师您好!我是夏禹的爸爸。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?是不是夏禹又闯祸了?”
“明朗,老师还什么都没说呢,你先别怪孩子。”跟在他后面的是姚温,旁边站着江予梦。
“老师,刚才孩子在电话里也没讲清楚。您这么着急见面,那一定是不能耽搁的事情,我们都挺担心的。”
路寻知见到几个家长,又变得像初见两个学生时一样,腼腆局促了起来。“您别担心,他们没有犯什么错,但的确这事儿是不能耽搁的。事不宜迟,请您——”他又瞅了他们身后一眼,确认夏禹只有爸爸到了场,“三位,随我进书房。”
“那我们呢?”两个孩子问。
“桌上的零食、饮料和书自便。”路寻知说着,带上了书房的门。
夏禹也不客气,这就开始吃吃喝喝了。姚心烛在旁边坐立不安,一会儿蹲在花盆边数花瓣儿,一会儿在鱼缸旁边观察金鱼,一会儿又盯着桌上的山水盆景发呆。夏禹眼皮子都没动一下,而姚心烛动着动着就到墙边去了,接着顺理成章地把耳朵贴在墙上,偷听书房里的动静。
“你吃不吃点东西?”
姚心烛见夏禹瓜子都嗑起来了,小声道:“瓜子什么时候不能磕啊?我耳朵没你好,你快过来听听。”
“他放在这儿给我们的,不吃白不吃。尝尝这个桂花酥,给你留了一个。”
“你就一点都不好奇他们在讲什么吗?”
夏禹躺在转椅上转了一圈:“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,好奇心害死猫。”
“你又不是猫,害不死你。”
“……”
于是两个孩子呈壁虎状趴在墙上,听到了以下对话:
“如果还不相信,我还有很多种方式向您们证明。”是路寻知在说话。
夏明朗的声音有点儿气虚:“不用了不用了老师,我这脑子也不太够用了。”
“我知道几位是需要时间接受的。”路寻知的声音,“只是时间已经不多了,还请尽快决定。”
“老姚,你有啥想法?”夏明朗在寻求姚温的建议。
姚温沉默了几秒,迟疑道:“我还是觉得,现在决定有些太草率了。”
“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。”路寻知解释说,“但我这么急着要几位过来,也是因为孩子们办转学手续也得花上几天。四天之后,刚好可以赶上今年开学。机不可失时不再来,如果错过了今 年,我也不敢保证明年这时候他们一定拿得到入学证明。”
“这……”
“两位也大可不必担心孩子们毕业后的去向。我们的学子中人才辈出,即便毕业后不留在那边,回来之后经学校引荐,最后也会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。从我所见过的学生来看,只要不走歪路、不自暴自弃,最后都有所成就,不会沦为碌碌无为之辈。”
“我们家那小子贪玩,除了学习什么都喜欢,成天研究些没什么大用的东西。他要是没人督促那就完喽。”
“夏先生,可不要低估孩子的毅力。旁人的督促很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帮他找到真正热爱的事情。我看这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,如果真正想完成一件事,他会自己督促自己的。”
夏禹在墙这一头表示比较满意:“没想到这老师说话还挺中听的。我爸倒好,一天到晚的揭我老底。”
“夏叔叔讲话就是这样的,你干嘛往心里去。他要是真觉得你喜欢的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,怎么会花钱送你来上画画课啊?”
“人心里怎么想就会怎么说,至少不会心里想着东嘴上说西。你到底是谁那边的人啊,叛徒。”
姚心烛嘿嘿笑:“你这边你这边,老大。”
书房里的谈话依然在继续。
“能再给我们几天时间商量商量吗?”
“提醒一下您,关于这件事情,也只有您和您太太、还有夏先生三个人讨论。”路寻知说,“您刚才也看到了,这些话是没法告知其他亲朋好友的。”
“唉,我还给忘了这一茬了。”
“所以您所说的日后再议,和现在做决定,没有本质上的区别。”
接下来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,比蚊子飞的声音还要细微。夏禹听了半天,忽然拉着姚心烛往后大退了几步,从桌上抄起一本书塞进她怀里:“快点装一下,他们要出来了。” 门打开了。
姚心烛第一眼看到的,就是路寻知那书架上的青藤开花了。大团雾蒙蒙的粉色,白色,淡黄色,把后边的书全挡住了,只能依稀看到几本破旧的古籍;接着便看到了靠在姚温肩头的江予梦,夏明朗正帮忙把人放到他背上去。她惊呼一声“妈妈”,慌张地跑过去:“妈妈怎么了?”
“她睡着了,别担心。”路寻知安慰道,“只是今天你爸爸得辛苦一点,把她给背回去了。”
姚温回头对夏明朗说:“幸好是她。要是你的话,咱们几个就只能把你卷成卷滚回去了。”
“去你丫的,都这时候了还记着损我。”
两个孩子跟在大人身后正要出去,被路寻知拦了下来:“同学们留步。”
“您还有什么事?”姚心烛问。
“我还要和你们俩谈谈呢。”
夏禹把大门带上:“又是单独谈话吧。如果总是要和我们谈的,干嘛刚才不让进去?”
“两位同学,”他在沙发上端正坐好,神情郑重道,“刚才我取得了你们监护人的准许,现在需要确认你们的意向。”
姚心烛沉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,尽力平静地问:“到底是什么事?”
“你们都想知道为什么画里的灯会亮、河会流吧?”
路寻知目光温和,语气却抑制不住地高昂:
“有一个地方,它可以解答你们所有的困惑,激发你们潜藏的天赋,包容你们的无知,接纳你们的创意,让你们发现奇迹,并对奇迹习以为常。你们愿意转校去那里上学吗?” 两个孩子都没能说出话来。
夏禹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:“转学?我爸和她爸都同意了?”
“我刚才说过,你们的监护人一致同意你们转学。”
“没和我们商量,就同意要转学了?”
“所以现在我来征求你们的意见。不过我敢给你们打包票,你们转学后一定不会后悔的。”
“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?”
路寻知冲他们一笑,“刚才的谈话你们不也都偷听见了么。”
姚心烛的脸一下子就红了:“老师你,你怎么知道?”
“那堵墙只是在你们看来是实心的。”他回头看了一眼墙壁,“除了你们俩的画,如果还想知道书房里藤上的花、门口的花是怎么开的,这所新学校不但可以告诉你真相,还可以教你们怎么创造这些景象。”
“你先说清楚,我们的画是怎么回事?”夏禹问。
“孩子,你的犹豫太多了。”
路寻知站起来,从身后拿起了那两幅画,双手平举于空中,令其展开坠下。在并不明亮的室内,画上的静物已然复苏。宣纸上的河正徐徐地流动,灯火在小人儿手里摇曳。
“给你们变回来了。”他在画的后面歪着头,“是这样没错吧?”
夏禹看懵了,姚心烛慢慢捂住嘴巴。
“刚才我说过了。这个世界有超出一切你们能构想的现实,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。我给你们入场券了,三天有效期,过期作废。要不要去,
回家的路上一行人心思各异,姚温背着睡熟了的江予梦,和夏明朗一路低声耳语。夏禹心情明媚地踢着石子儿,姚心烛在他前面一蹦一跳,徐徐夜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。
“我想起来一件事。”她忽然拍了下他的肩,小声说,“我看到的那个玄武,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?”
夏禹不置可否:“都是些离奇事,说不定会有点关系。”
“都怪我现在才想起来,刚才该问问老师的。”
“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咱们把水墨画的事拿去问他,是因为画室是他开的、课是他上的,再奇怪和他也有点关系。但是天上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图案,如果它真有什么特殊的含义,在我们弄清楚之前,告诉任何人都不太好吧。”
“也是。”姚心烛嘿嘿一笑,“话说回来,你之后想选什么课啊?”
“没想好。有哪些课也还不知道啊。”
“如果要选一个最想学的,我就选轻功。”她两眼放光,“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后,我回来就能表演上屋顶了。”
“离谱了啊,”夏禹把她转过去面朝前方走路,“人家老师说的是可以教你怎么让铁树开花,没说教你怎么上房揭瓦。”
“你连想都不敢想,那什么都做不成了。”
一行人终于走到家门口的那条小路上。
夏明朗说:“那学校教务处那边就拜托你了,老姚。我这几天餐馆的事也得暂时放一放了。”
“好,那你早点休息。小烛,帮爸爸开一下门,钥匙在左边口袋里。”
夏禹看着姚家三人进了家门。姚心烛兴奋过头,在关上门的时候给他抛了一个夸张的飞吻。夏禹难得兴致好,捂住胸口向后撤了一步,假装被她的飞吻重重击退。
夏明朗的气场少见地低落,在他身后叹气:“快进来了。”
“哦。”
父子俩在一片奇怪的沉默中换拖鞋、洗手。夏禹正要去拿换洗衣物,夏明朗忽然喊住上楼的他:“小禹,今天爸能跟你睡吗?”
“哈?”夏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。
“哎呀。”夏明朗撇过头去,“儿子要出远门了,你爹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不行嘛。”
“……行。”
于是,深夜十点半,父子二人躺在床上,两颗脑袋之间隔了一臂远。
夏禹不自在地翻了个身子,背对着父亲。
夏明朗还没说话就叹了口气。
“你叹什么气啊。”
“你转过来跟你爹讲话不可以吗?”
夏禹只好转过身,两手交叉枕在脑后,和父亲一起平躺看着天花板。两人的呼吸节奏渐渐地重叠在了一起,夏禹下意识屏住呼吸,打乱自己的节奏以和夏明朗错开。
“我在想啊,这么大件事,我得拿什么跟你爷爷奶奶搪塞过去。”夏明朗愁容满面,“刚才老师也说了节假日是不能回家的,只有寒暑假和春节可以回来。老两口平常见不着你,肯定得问东问西的。”
夏禹眼睛一闭:“你就跟他们说我平时学习忙,到时候我给他们通个视频电话就行了。”
“说得容易,你撒手就跑当然不用管,善后工作不还是得你爹替你做。”
“这些话你放在决定之前还可以说说。你都已经跟老师说好了要我转学了,讲这些除了给心里添堵,还有什么用?”
夏明朗语塞,侧头看了看儿子闭着眼不近人情的模样:“你看看你看看,冷得跟个冰块似的,这个石头心肠不知道是像谁的,反正不是像我的。你妈就算性子淡,也没到这个地步啊。”
那个字眼一出,夏禹面无表情地转身背对着他:“都说了,别提这个人。”
房间陷入了沉默。
“小禹,爸不是那个意思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这么小就要出远门,一走就是大几个月,还不是去什么普通的地方。这么大的事,爸也只能跟你姚叔和江阿姨讲,一想心里就难受。”
夏禹翻了个身,“你难受,她不知道在哪快活呢。”
“哎,别这么说你妈。”
“那就别说了。睡觉。”夏禹打断了他。
这一晚他心烦意乱,在夏明朗的呼噜声中辗转反侧。他想要一块净土,让他心境澄澈地去做些什么——什么都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