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19.丹青画卷

窒息感使夏禹清醒了过来。

从混沌回到现实的刹那,许多回忆在眼前闪过,大脑被迫接收杂乱无章的信息,却没有一条能解燃眉之急。他尽力冷静下来,把无关的画面从脑袋里赶出去。

他不知道现在距离他失去意识过去了多久,但现在自己急需氧气。左脚在挣扎中踩到了河底,原来水并不如他想得那么深。

别慌,只差最后一步了。

夏禹踩稳了脚下,伸直膝盖的一瞬间重见天日。熟悉的氧气将他包围,他大口地呼吸,呛水,咳嗽,几乎将肺都咳出来。

“小公子!”

他抹干眼睛上的水,看向声音的来处。

白发垂腰的人鱼女孩浮在水中,孔雀蓝色的鱼尾被栓上了锁链,两手只能勉强扒在水壁上,一双湿漉漉的蓝眼睛正急切地瞧着他。

夏禹对此情此景不知从何问起,凌乱了半天才找到第一句:“你怎么被拴在这里了?”

“快藏起来!”

“啊?”夏禹一愣,低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深口水缸中。

这里不是重生河,也不在上善谷。

“去水缸后面!”她催促道。

夏禹手忙脚乱地翻出去,在水缸后面摔了个跟头。外面传来人的交谈声,离他愈来愈近。

“您来上善谷的一小时前我们就已经到了,给她抓了个现行。”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。

女声口吻强硬,毫不退让:“我来之前已经花了一下午与你们总长交涉,他准我来探监,就是因为没能劝住我。您现在想用几句话劝住我,还是不必了。”

夏禹认出来这是尚水君的声音。

“鱼妇小姬使用禁术摆阵摄灵,我们亲眼所见。铁证如山,您为何不认?”

“铁证?”她反问道,“经调查组检测,她的灵力水准被评定为正常值,并无吸纳神力之嫌。您所言铁证为何?您在当场捕获嫌犯后紧急召回其它行动组,倒是更应该打个问号。”

“尚水君,您可得谨言慎行。”男子笑道,“给危机事务部行动组组长扣帽子,这算盘就打得有点远了。我这支队伍共四人,从你们天行毕业的就有两人。您若不信我,总得信你们本校的人吧。总不能因为我的出身,就要给我泼脏水不是?”

“我看组长是顾左右而言他了。”她冷冷道,“您一口将嫌犯咬定为罪犯,就算我不作解读,总长心中也自有定夺。探监时间有限,您请回吧。”

尚水君嘴上说着请,话音刚落就是“咚”的一声,一道门砸下来把男子隔绝在外,夏禹也被这声震得一个激灵。

这片空间内只有他们三人了。要不要出去和校长碰个面?

算了。他一个天行的学生突然出现在危机事务部的水牢里,手里还拿着穹上仅存最后几根之一的迷谷枝,万一蹿出来个狱卒,就算有校长也不好解释。

尚水君叹气,“我不信。您与这种恶劣行径怎么可能有关系?您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,不如说说吧。只要有一丝线索,我都能尽力替您脱罪。”

“苍生盘遭人入侵,六系大乱,若我入狱能平息众怒,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可。”

夏禹皱眉。这段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?

“众怒?众,指的是谁?”

“天下苍生皆为众。”

尚水君沉默了一会儿,“您知道真凶是谁么?”

“我不知。但此时需要有人来填补真凶的位置。”鱼妇小姬语气平淡,“没有谁对,亦没有谁错。”

他想起来了——这是姚心烛写的东海龙宫话剧台词。

龙王去狱中探望金蟹将军,昔日重臣沦为众矢之的。当时他和葛子闲排练对白,早就背得滚瓜烂熟。

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来着?只记得当时姚心烛弃掉了一张草稿,没有把结局写明,演出版本的话剧结局是留了个悬念的。

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,尚水君嘱托了鱼妇小姬两句,匆匆离开了。

“小公子?狱卒跟着你们校长走了,你可以出来了。”

夏禹扒着水缸探出半个身子,鱼妇小姬跟着他也往水牢底移动:“是迷谷枝把小公子带来的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我见水缸内有异动,便猜到了。”

“我怎么会跑这个水缸里来?我当时跳的是重生河,去的是上善谷……”

“水牢在重生河之中,只要有迷谷枝在,有水的地方都可相通。”

“在水里泡了那么久,我都以为我要没命了。”

“它们将你带来,自是要护你周全的。你是水系的孩子,天生有避水之能,危急时刻才会显现。窒息感不过是你的身体为了让你醒来给的一个信号,不必担心。”

“我有问题要问你。”夏禹将话题扯回正轨,“三月中旬,姚心烛在穹下看到的那个玄武图腾,是你用召唤符给她警示的吧?”

“没错。召唤符警示水系神力受损,穹下将要大旱。”

“这我知道。但你为什么要找她?”

“我并未指定要谁。第一个看到它的人就是我选定之人,除她之外就不会有人看到。春分那日,你睡觉时在重生河面所看到的图腾,是我用灵术在你脑海中设下的,令你二人勿忘此事。”

“这么大的事情,你不告诉君师,找我们有什么用?”

鱼妇小姬眉目间浮现出他看不懂的神伤:“天行的水系妖精们都去了上善谷,小公子此时应该知情了吧?”

“知道。”

“早在三月上旬,我便在重生河中无意间听它们谈论过入侵苍生盘、摄取水系神力之事。”

夏禹惊异道:“入侵苍生盘的居然是我们本校的水系妖精?”

“它们没有入侵之力,主谋另有其人!”鱼妇小姬情急时鱼尾摆动,锁链也被牵着叮叮当当响,“妖精们本无异心,只是经恶人挑拨,以为通过苍生盘摄取神力,方可与人类灵师平起平坐。”

“所以你知道入侵的人是谁?”

“我不知。”她摇头,“我自那起便离开天行,开始追寻计划背后的主谋。它们在重生桥底设置了一个秘境入口,我追寻过去,竟发现了穹上尚未取缔的水之流府——上善谷。我化身为一条普通的青鱼,潜伏于上善谷数月,却未曾找到真凶。今日我化出双腿上岸,在山洞中发现了一个由禁术铸成的祭灵阵,谁想危机事务部查到这里,我刚好在场,他们便将我抓了来。”

夏禹不解道:“那刚才校长问你线索和证据,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?”

“若找不到真凶,何必又殃及无辜?”鱼妇小姬垂下眼道,“我是重生河的守护妖精,绝不可能出卖同族。尚水君身居高位,必有身不由己之时。若将此事告知于她,即便她像方才那样有心袒护,穹上也不会放过水系这些妖精们的。”

“这就是你知道了苍生盘会被入侵却不告诉她,反而要找新手灵师帮忙的原因?”

“我发出一个呈现衰败之相的玄武图腾,指定了一名能担此重任的灵师接收。姚姑娘作为光系灵师,能看到别系的守护神图腾,说明她不仅有光系的慧根,也是能探查此事真相的人选。她与你关系亲近,只有你二人相互作用,才能有今日进展。现在你能找到我,便说明我当时没有选错人。”

夏禹坐在地上陷入绝望:“我现在找到你有什么用?你又不知道真凶是谁,危机事务部也查不出来,这事儿没结果了啊。”

“我说过,你们会找到答案的。你既已找到我,得知了内情,现在便快回去吧。”

“你让我现在回去?”夏禹指着自己,“怎么回去?直接走出去让狱卒把我送回去吗?”

鱼妇小姬不禁笑道:“小公子如何来的,便如何回去。只不过,得委屈你再在水里泡上一会儿了。”


夏禹跳进重生河之后一直杳无音信,姚心烛心里记着这事儿放不下,在室友们入睡后还一直坐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。

一面闭合的云镜在她左侧出现,她挥手打开,葛子闲和何逐荣的脸出现在其中:“妹妹,夏禹还没消息?”

“你们俩怎么在一起?”

“他这都几个小时了,我们哪睡得着啊。源儿刚也和我们在一起,现在回芳草院拿吃的去了。我们这不是怕你睡了,就开了个静音云镜,看你会不会接。”

“我一直醒着。你们在哪呢?”

“火升营门口。你要不要把崔觉叫上一起来?”

“我把迷谷灯带上,马上来。”

姚心烛轻手轻脚地收起屏风,推门离开了宿舍。

夜静悄悄的,她不好再劳烦提灯鱼开校车给自己送下去,一人走在黑黢黢的山洞中。迷谷灯感知到黑暗,亮起温热的光芒护卫着独行的小主人。

在走到下一个转角前,她看见洞壁上多了一个人影。

局势紧张的非常时期,即便是校内也要时刻警惕。姚心烛慢下脚步,左手抱着灯,右手已经伸进了裤子口袋里捏住了符卡。

“你还在想着用什么符咒攻击我呢。”

不等她走近,靠在转角处的男孩直起身,走了出来。灯光投射在洞壁上的人影多了一分亲切感,姚心烛松了口气。“还好是你。我刚刚还以为是坏人。”

崔觉低头看了眼手表:“走吧,我在这等你好几分钟了。”

“等我?”

“去你们宿舍一路上都没灯,我看不见,只能等你下来。”

姚心烛疑惑道:“你都没提前告诉我,怎么知道我会下来?”

“夏禹几个小时没消息,你能坐得住么。”崔觉把头偏了偏,“我刚才去了趟冰镇湖,有事要告诉你们。”

“我们不是才去过冰镇湖吗,你一个人又跑去干什么?”

“去找推船鬼问清楚了。它说的湖心岛有危险,是因为看到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
姚心烛的表情僵在脸上:“什么叫我们看不见的东西?”

“字面意思。”

她即刻间汗毛倒竖:“你是说……”

“鬼。”崔觉微笑着替她说出了答案。

“你,你很喜欢鬼吗,为什么要这么高兴?”

“我没有高兴,只是觉得你好笑。”他语气轻松,“地容楼有一层是专门设给地府办事人员的,他们押送恶鬼的时候我有观察过,路过的学生从来没一个像你这样五官乱飞的。”

“那是因为你们地系的都是面瘫脸!”

他自顾自说道:“去年黑白无常来学校捉过鬼,当时有一条漏网之鱼没捉到。这次推船鬼看到的就是他们没捉到的那个水鬼。它突然出现在湖心岛的井里,推船鬼不知道它要做什么,担心危害学生安全,就通报了黑白无常来学校捉鬼。”

“可是这件事和苍生盘被入侵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我从藏书阁抄来的。”崔觉展开一张草稿纸,上面潦草地画着一亭一井,“湖心岛的四角亭和亭下井,是苍生盘旧址。”

“难怪那里的布置和重生河底那么像……那个水鬼是想从旧址入侵真正的苍生盘吗?”

“当然不是。苍生盘旧址只剩了个空井,学校也不可能留个新址的入口在那里徒增隐患。我的猜测是,水鬼畏于苍生盘强大的吞噬力,在入侵之前去湖心岛的旧址演习,恰巧被推船鬼看到了。”

“这样就能说通了。”姚心烛后知后觉道,“因为属水系,所以能进到重生河;又因为是鬼,不需要水和绳子,可以直接飘入井里。我们之前都在猜是什么样的大神能接近苍生盘,没想到这个入侵者既不是人,也不是妖!”

“只有这种可能性了。龙王,龙女,金蟹将军,龟丞相,以及虾兵们都是水里的动物,只有舞姬是人。你的剧本已经写明了,真凶的身份和其他人有形态上的本质区别。”

“我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。”

“预言都是在无意间作出的。”崔觉看向洞口,“我们快去和他们会和吧。”

他们出了山洞,往重生桥的方向走去。姚心烛怀里的迷谷灯忽然闪烁起来,一道光路指向重生河边。

“我刚才好像没说要找什么东西啊?”

姚心烛循着光路走去,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趴在河岸上,半个身子还在水里。她加快速度往前跑,回头喊后面的崔觉:“有人在河边晕倒了!”

她率先冲到人身边蹲下,对方两臂张开正面朝下,右手里握着一根树枝——她再熟悉不过的,迷谷灯的手柄。

她手抖着把人翻了个面。

熟悉的脸孔上两眼紧闭,姚心烛跟着两眼一黑,坐在地上“哇”地一声大哭起来。整条重生河都听得到她的哭声,她也顾不上什么违纪扰民,里子面子都不要了。

崔觉走过来在夏禹身边蹲下,伸出食指在他鼻子下停了一会儿,抽回手搁在膝盖上,就那么蹲在地上看着姚心烛。

“你看我干,干嘛?”姚心烛一边哭一边抽,句都断不清楚。

崔觉一只手背撑着脸:“你多哭一会儿,把他吵醒了就好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他扬了扬下巴:“哭大点声。”

姚心烛张着嘴巴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,低头时刚好砸在夏禹的额头上。她还没接着哭几声,就看到男孩的眉心皱成了川字,抬手一抹睁开眼道:“姚心烛,你不会把鼻涕滴我脸上了吧?”

“你醒了!”姚心烛抓着夏禹的领子,差点把他的头直接从地上拎起来。

“哎,放手放手,以前没见你这么有劲啊。”夏禹拍她的手腕,自己撑着地坐起来。

姚心烛还在余惊之中,眼泪没能止住,只能用手背乱擦一通。

“哭啥啊,死不了。”夏禹伸手薅了一把她的头发,“水系的进了重生河,那叫如鱼得水,知不知道?”

她点点头,眼眶里还盛着眼泪。夏禹把她的灯拿来,将迷谷枝穿回灯盖上:“灯给你。别哭了啊。”

崔觉问:“你找到鱼妇小姬了?”

“在水牢里找到的。”夏禹站起来说,“危机事务部抓错人了,入侵者不是她。先去找他们三个吧,我得在所有人在场的时候讲清楚。”


西岸的三人与东岸的三人隔着重生河向同一方向奔跑,最终齐聚在了重生桥上。葛子闲一见到夏禹就上手去抓他:“你小子是去潜水了吗?几个小时没回,再过会儿我都准备报警了!”

何逐荣上下打量他:“你一水系的不会避水吗,上了岸还在淌水,我给你烘干吧。”

“姐,你别把他人烧了啊。”葛子闲在一旁不安道。

“我倒想试试,但那是二级才能学的。”何逐荣两指夹着符卡念道,“去水。”

小水珠们从他的发丝和衣物中升腾出来,在重生桥边化作细雨,落回了河中。

“夏禹,把你得到的信息告诉我们吧。”姜源儿说。

“危机事务部抓的是鱼妇小姬,但她不是入侵苍生盘的人。她这几个月不在学校,就是去调查了。天行的水系妖精们被一个神秘人挑拨,以为获得苍生盘的水系神力之后,就能和人类灵师拥有平等的权利,就答应帮忙入侵苍生盘。”

“和妹妹写的剧本一样。”姜源儿说,“背黑锅的金蟹将军是身居高位的妖精,作为帮凶的虾兵们在龙宫中地位低微,而真凶是那个人类舞姬。可是,舞姬是谁?”

“是一个水鬼。”姚心烛说,“只有水鬼能接近苍生盘。崔觉已经问过推船鬼了,湖心岛的井是苍生盘旧址,那个水鬼在入侵苍生盘之前去那里演习过一次。”

“嘶,能不能来点阳间的事啊。”葛子闲搓着胳膊,“如果是鬼就不好办了,只有黑白无常能抓它们,咱们普通人也看不到鬼啊。”

崔觉忽然说:“这个鬼,我们应该可以看到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它要接近苍生盘,必须先进入重生河。重生河水可以让鬼现行。”

崔觉话音刚落,重生桥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,六个人防不胜防,站在最边上的姜源儿更是没扶住栏杆,差点被晃下桥去,何逐荣眼疾手快把她拽了回来。

“什么玩意儿啊!”葛子闲扶着柱子大声喊。

姚心烛低头,她脚踩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。这缝隙却不是新长的,而是重生桥的一道旧伤。

“桥要断了!你们从那边下去,我们从这边!”她一边喊着一边连连后退,被夏禹提了一把,勉强是站住了。

厚实的桥体在抖动中断成了两截,桥面呈四十五度斜角朝向天空,像是一个被打开的盒子,预示着什么东西将要破壳而出。

“是那个秘境入口。”姚心烛头一次听到夏禹的声音里染上了恐惧的味道,“重生河和上善谷的连接口要打开了。”

“什么?!”

他转头急促道:“崔觉,你快去校广播站把所有人叫醒,这事儿没老师在不行!”

崔觉神色凝重,二话不说,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。

“哥!到底怎么回事啊?”

“没时间解释了,快走啊,这些家伙要来真的了,咱一个都跑不掉!”

夏禹拉着姚心烛往水肆门的方向没命狂奔,此时重生桥下的水正以沸腾之声宣告着入侵者的降临。他们不过跑了几步,便听身后鲸啸,一头巨物从断桥之中冲出,直上云霄。

姚心烛挡着眼睛偷看: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

“我哪知道,快点跑啊!”

“那个怪物上面好像坐了个人啊?”

夏禹脚下不停,抬头望去。那令人骨寒毛竖的怪物背上,的确坐了一个白色的人影,似乎是个女子。

它们并没有直冲着地面上的孩子们而来,而是径直飞向水肆门那道瀑布。怪物示威似地发出悠长回响的气声,像要将天地万物都吸进那张巨口,山两侧茂密的草木都颤巍巍地倒向中间。

妖精们率先醒来,芳草院的树顶惊起了一片鸟群,骑云马们在马厩中扬蹄踹门,地容楼下传来小麒麟兽的怒吼。广播站的警报被崔觉按下,鸣笛声响彻全校的每个角落。寝室楼的窗口一扇扇亮起,陆续有人打开窗子向外张望,几秒之内,人声鼎沸。

低年级的孩子们睡眼朦胧:“师姐,天上那是什么东西?”

“你们快回去,别在外面乱跑!”几个高年级的师姐匆匆出楼,奔向水肆门的方向。

夏禹转身望向天:“留校的只有水金光三系,地系的人都不在,怎么跟水系的妖怪打?”

“说不定都像崔觉那样不爱回家呢?”姚心烛还抱着一丝希望,“我们先去找君师,这么晚了她应该也回来了吧?”

对岸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贼人,哪里跑!”

芳草院的妖精们中间冲出来了一个格外突兀的高个子——云阳头上顶着一只鸟窝做的睡帽,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上高喊道:“让老夫来会会你!”

“……它这会儿来捣什么乱?”夏禹差点被绊一跤。

“从上善谷来的人,云阳前辈肯定认识啊。”

骑在怪物上的白衣女子应道:“云阳先生,你来上善谷已半年有余,如今为了几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竟与收留你的恩人为敌,恩将仇报!”

“你们诓骗老夫在先,全谷上下,人面兽心,现还有理声讨老夫恩将仇报?”

女子讥讽道:“云阳先生不愧是草系的妖,当真是生在墙头的一棵草,听风便是雨,好生摇摆不定。”

“据说墙头草是骂草系最脏的骂法。”姚心烛小声道。

“你看那个树精的表情,要气晕过去了。”

“浣纱女!”云阳高声喝道,“有本事便下来迎战,骑着那怪物飞在天上,是怕老夫的手太长捉不到你吗?”

两个人齐齐转头,对视道:“是浣纱女?”

“我记得她不长这样啊?”姚心烛震惊道,“不对……我好像根本不记得她的长相。”

“你刚才说,入侵苍生盘的是个水鬼?”

“对,只有水鬼能进重生河、接近苍生盘。”

“鬼的脸是记不住的。因为它们没有脸。”夏禹一点一点回想起来,“还有读心术,明明已经在穹上失传了,怎么可能还有人会读心?浣纱女根本就不是会读心术,是因为鬼能看到人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
姚心烛脊背发凉,转头望向水肆门上的天外来客。

浣纱女轻抚那怪物的头,它便展开厚重羽翼,一张巨口吸入山风。地面上根基不牢的花草一刹那被卷入旋风,其它体型轻盈的东西也危在旦夕。

在漆黑的月夜里,旋风逐渐形成一道连接天地的高柱。正在排兵布阵的高年级学生们被打乱了阵脚,校内惊叫声此起彼伏,一些低年级的孩子们吓得哭了起来。

“这里太危险了,我们快去山洞里!”

狂风却已然波及他们,两人被风刮得脚下不稳,就快要和周围的花草一齐被卷走时,两匹骑云马飞驰而过,马上的人拦腰将他们从风暴手中夺了回来。

尚水君扶着夏禹站稳,宇文进酒将姚心烛抱下马,“你们俩没事吧?”

“君师!进酒先生,您也在学校?”

“他常年不回穹下。”尚水君说完,两指指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棵树,月白色的光束冲向树上的广播,“掷地,有声。”

全校每个角落的喇叭落下校长镇定的声音:“大家冷静,不要惊慌。广播站关闭警报,宿管带学生与妖精有秩序撤离现场,去后山山洞暂避。各系老师在重生桥集合。完毕。”

她说完便转头:“你们赶紧去和同学们集合,快去!”

“可是我们组还有四个人都不知道去哪了,”姚心烛抢话道,“他们不归队,我们也不会放心归队的。”

宇文进酒冷声说:“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还想着别人?先保自己活命,再去顾他人安危。”

两个孩子只好连连后退,到底还是不甘心,躲在了断裂的重生桥后。

长身玉立的男子迎面走向风暴,一把由玄铁铸成的沉剑显现在左手掌心。身着月白衣衫的女子走在他身侧,右手掌住一把寒气迫人的长剑。

旋风中心已移至河面,开始将河水源源不断地卷上天空,状如一条吞噬万物的长河。二人衣袂翻飞,脚底却牢牢实实扎在地面。

“她要把重生河水吸上天去。”尚水君握紧手中剑,“进酒,斩不斩?”

宇文进酒抬手:“等等!”

长河直上星空,诡异如瀑布逆天而上。原本消失已久的水系妖精们重现在河水之中,搭上那座连接天地的桥梁,义无反顾地奔向天幕。

浓墨般的夜幕被河水冲淡,以圆月为中心,一幅水墨丹青徐徐展开。

天空,正在变成一幅画。

山巅星月,白衣女子,云上巨鲸,水中游鱼,全都入了画。

不单是姚心烛和夏禹傻眼了,前面两位老师也看呆了。

“你先别动。”宇文进酒拦住尚水君,只身向前,那沉重一步将地面踩出了圈圈裂痕,鸦青色的光芒在他周身环绕。他将手中剑狠狠甩向远空:“万象,归无!”

一把剑化作千万把利剑斩向湍流,却通通如鬼魅穿过人身,丝毫触及不到那条长河。无功而返的剑被宇文进酒收回手中,他蹙眉低头道:“地坼剑,居然斩空了。”

“灵术无法攻击丹青,现实之物无法触及画中之物。”尚水君望着空中道,“这不是普通的屏障,是禁术造出来的空间壁垒。”

“这就是它们入侵苍生盘、摄取水系神力的目的?”

尚水君字字清晰:“它们要把整个穹上,都变成水系的天下。”

姚心烛望着此情此景,如遭当头一棒,拉住夏禹急促地说道:“你在水墨课上画的那幅画,叫天河,还记得吗?”

“记得。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?”

“我画的灯谜应验的时候,我就知道你画的天河也一定会应验。本来以为天河是重生河,没想到它指的是这条连接现实世界和水墨画的河!”

鱼禾、窦羽、布谷以及几个生面孔匆匆赶来。“校长,进酒先生。现在怎么办?”

“我用地坼没有斩断。”宇文进酒直白道,“是个新路数,目前没有破局的可能。”

“玄蛇长老呢?”

“这与五系的制约关系无关,再强大的地系灵力所有者也奈何不了它们。”

“它们用禁术掌握了水系神力,要颠覆另外五系。”尚水君的声色中有一丝身处穷途末路的平静,“除非玄武神兽降世,否则四海鼎沸,天地大乱。”

玄武?

姚心烛死死抓着前方的石头裂缝,在狂风中转头朝夏禹喊道:“我想到了一个办法,有点不靠谱,要不要试一下?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但是得先回一趟水系教学楼。”她指前面,“校长和进酒先生的骑云马,刚好够我们两个人骑。”

夏禹没有时间犹豫:“好。”

他们趁着老师们围聚在一团讨论,偷偷摸摸从桥后跑向两匹骑云马。

“那两个同学,”鱼禾的余光瞟见两人,高声喝住他们,“这里危险,快离开!”

尚水君回头见是姚心烛和夏禹,眼神透出了惊惧:“你们怎么还在这里?不是让你们去后山找同学们集合吗?”

“君师,借你的马一用!”夏禹率先踩着马镫上了马背,姚心烛使出全力也翻上了马,抱住马脖子抚摸它的头顶:“骑云马,带我们去水肆门。”

“小禹心烛,快下来——”

骑云马只听从骑马人的号令,以疾风之速驮着两个孩子奔向目的地,将大人们的声音远远甩在了身后。

夏禹在颠簸的马背上扯着嗓子喊:“你想到什么办法了?”

“去拿你的入学证明。”

“天河?那幅画有什么用吗?”

“你画了玄武!”

他们下了马就直奔水系教学楼,冲进空无一人的储物间。窗外险象环生,窗内与世隔绝,姚心烛手里的迷谷灯点亮了这片空间。

夏禹竭力控制住颤抖的两手打开储物柜门,抽出那张被折了好几次的水墨画:“在这儿,找到了。要怎么用?”

姚心烛环绕四周,“我们得先出去。”

夏禹转身,却见储物间的门已然融入了水墨丹青,姚心烛离那禁术所作的画只差不到两臂的距离。

“姚心烛!”夏禹吓得将她一把拉回来,她差点撞到他身边的柜子上。

“怎么了?”

他的额头渗出了汗:“那幅水墨画是浣纱女用重生河作的,除了水系之外,其它五系进去就死透了。”

姚心烛却没听他说话,只望向他身后:“你看后面,我们可以从窗子翻出去!”

迷谷灯发出的光路爬上了最右侧的窗户,指向外边的一条小路。两人相互帮扶着爬上窗台,沿着迷谷灯所指的方向一路奔跑,回到了地面上。

两个渺小的人类站在水肆门浩荡的瀑布下,望向这条被迫逆天而行的湍流。水墨丹青逐渐扩散到了山的另一头,山上草木与林中建筑都化为扁平的画作,没有纵深,没有声响,没有生机。

夏禹把揉皱了的画展开,手心的汗已将其边角浸湿。

天河之中,一龟一蛇,乌龟的背上镌刻着古老的铭文,游动的蛇有如湖海的波纹,仙娥的披帛。

“你还在等什么啊?”

他有些迟疑:“我不知道怎么用。”

姚心烛焦急道:“这是你的画,你想怎么用,就怎么用!”

没错。这是他的画,即使是普通的笔墨所作,却只有他能解读,只有他能掌控。

夏禹抬手,将符卡挥向空中。

“玄武,画中来!”

前半句是一颗钉,后半句是一把锤,将空中游移的符卡敲定在了无形的墙壁上。

画从夏禹手中腾空,在两人面前展开。

天河流动,星月闪耀,龟与蛇自画中挣脱而出,化成两道光束,急速缠绕于一处,聚合成一粒光点。光点如荧虫,颤巍巍飞向重生瀑布,在入水的一刻迅速膨胀。

一头巨兽化形,以翻江倒海之势席卷长河,低吟着冲出水面,逼向天际。

“是玄武神兽!”

姚心烛激动地喊出声,拉着身边恍惚的夏禹上蹿下跳。

传说里那个气势磅礴的名字,他在画纸上描摹百遍的北方神明,此时就在眼前。龟甲坚不可摧,蛇身轻捷灵动——正如古人所说,阴阳交融,刚柔并济。

两人看着玄武直入天幕,撞破了画布。碎片纷纷落下,连接天地的长河被阻断,水系妖精们跌落,在重生河面砸成了雨点,夜风里回荡着声调不一的怒吼和尖叫。

一片混乱中,浣纱女骑着怪物惊慌逃窜,而那片仅存的画布最终也被刺穿。她白色的身影竟顷刻间化成了一片白纱,还未落到地面,便灰飞烟灭。

神兽在夜空中驰骋一番,从怪物身侧掠过,便消失不见。那头长了翅膀的鲸怪静静停在月下,身型亦开始变幻,成温润纯良之态。

“它好像本来不是怪物,是被浣纱女用禁术变成了怪物。”

夏禹摸着下巴观察道,“在水里是鲸鱼,到天上变成鸟……难不成是鲲鹏神兽?”

“还真是。”姚心烛张大嘴,“我在我爸的书里看到过,鲲鹏就是它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“小禹,心烛!”

两人望去,尚水君和一众老师正赶过来。除了冰霜冷面的宇文进酒,其他人个个都是心急如焚的模样。

“君师,进酒先生,成功了!”姚心烛兴奋地冲过去,“刚才我们——”

尚水君却俯身急着抓住两个孩子的肩膀:“你们刚才差点没命了,以后不能像这样以身试险,知道吗?”

“知,知道了。”

宇文进酒见夏禹正在折一幅画,蹙眉问道:“刚才,你们是怎么唤出玄武神兽的?”

“刚才姚心烛提醒我,我的入学证明上画了玄武,说不定能试一试。”

“画中玄武。”宇文进酒抬头望着天喃喃自语,将目光投向姚心烛,“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办法?”

她理所当然地答道,“既然问题出在画上,答案当然也在画里呀。”

宇文进酒微微点头,眼里浮出不多见的笑意。“冰寒于水,青胜于蓝。小水,天行后继有人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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