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午的太阳盛气渐显,前路一片黄土沙尘,大家一路走来没见到几个路人,大步流星地走了几个小时也是徒劳,不过只是舔了舔大地的掌纹。
尚水君筑起了一道灵力屏障来抵御烈日和风沙,而孩子们还是热得晕头转向,一个个都成了烤红薯。何逐荣走在姜源儿和姚心烛中间,眼看着姜源儿的脸有些发白,汗水顺着额头流进她眼里,她无所谓地抹去,眼睛因手背上的沙尘又变红。小猴子睡在她肩上,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咕噜声。
“仙女儿你没事吧?”何逐荣焦急地问,“感觉要中暑了,脸色看起来好差。”
“这样走下去大家都受不了的。”姚心烛也担心起来,“君师,如果穹下干旱,咱们为什么不让商羊长老再出来跳个舞,让天下点雨不就好了?”
“商羊长老求一次雨,至少要闭关一月来恢复体力,一需要降水就让他出来跳舞,多少是强人所难了。更何况当时的情形危及神树的存亡,他迫不得已才出来求雨,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举措。现在神树暂时保住了,我们的任务是要找到问题的源头,否则后患无穷。”
“可是我们也没个方向啊,”何逐荣指着一望无际的前路,“要是找不到呢?”
“方向是有的。我们一直在朝水源的方向前进,只是路径你看不到罢了。”尚水君抬起手,食指背掠过姜源儿的额头,幽蓝色的光浮动着,转瞬让燥热散去。“好些了吗?”
“好多了,谢谢君师。”
姚心烛忽然指着前面喊了起来:“你们看前面,那里是不是有个门?”
就在距离他们不到百米的地方,一扇大门如同海市蜃楼,于沙尘中隐现。
“没错,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。”
姚心烛第一个到达,第一眼就注意到这扇门的不寻常之处。门高约六米,最顶上的匾额刻着三个字:上善谷。双开门的古朴形制,与某些旅游景区百年老宅的大门形似,仿佛一推开就会吱呀吱呀作响。门上悬了两只青铜铺首,左右却不在一条水平线上。
“这里有水源吗?”姚心烛抬头,眯着眼望。
尚水君掌心向下,水汽刹那间从土地蒸腾而出。她手掌一翻,虚握成拳,掌心已经积起了水洼。何逐荣见状,嘴张大又合拢:“还真有水啊?”
“这个门应该有很久了吧。”夏禹凑近了些去看那两只铺首,“用来敲门的东西都歪了。”
崔觉在旁边说:“这是铺首,以饕餮或者椒图为型,用来守门镇邪的。但是一般铺首都是对称的,这对铺首有问题。”
尚水君低头看了他一眼:“说得对。铺首预示着门后的景象,铺首歪斜,门后也不正。”
“那咱们干嘛还在这儿干等着?赶紧进去解决了完事儿。”何逐荣心焦得等不及了。
“进门先敲门,来吧。”尚水君说着侧过身,给何逐荣让出位置。
何逐荣抓着铺首上的门环“咚咚咚”,连续而急促的三叩。姚心烛见状小声说:“你怎么敲那么凶,第一次见面敲门要温柔一点的。”
“敲那么轻,别人听不见的。再说了,里面又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,不用怕——”
话音刚落,姜源儿肩头的小猴子忽然睁眼,立起尾巴发出刺耳的叫声。
“大家后退!”尚水君将手拦在前面,孩子们被她这一声吓得退了几步,门内先是“咔哒”一声,随后大门在面前轰然开启。
何逐荣低着头,她的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双短筒靴。她顺着这双靴子往上望去,眼前的景象让她看呆了。
一个身高三米、身体细长的生物(其形态实在不能称之为人)正拉着门边,低头看着这群不到他身长一半的小人。它乍看像一棵水杉,躯干上沟壑纵横;却有着一头两手两腿,五官也与人无异;头发、手臂上的绒毛都起伏成了波浪,仿佛潜在水里,因浮力而始终向上。
“小娃娃,你们在这做什么?”
“好,好高的妖精。”姚心烛结巴了,扶着姜源儿的手差点儿松开。
尚水君语气诧异,像是认出了一位熟人:“云阳前辈,您怎么在这里?”
“什么?”它弯下腰,“女娃娃,你认识老夫?你从哪儿来的?”
尚水君不急不缓道:“晚辈在书中见过您的画像。这几日土地干旱,为寻水源才找到这里,并非有意打扰。不知前辈还记不记得莫桑榆?”
“谁?”它说完打了个喷嚏,孩子们也心惊胆战地跟着抖了一下。
这棵树歉意地挥了挥被自己扬起的尘土:“不好意思,风沙太大,最近鼻炎犯了。你们要是缺水喝,老夫带你们进去畅饮一通。至于其它,老夫只是个看门的,外头皇帝姓什么老夫都不晓得。”
何逐荣要崩溃了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现在都几几年了还皇帝呢,这妖精不靠谱吧。”
葛子闲把她拉开,解释道:“大爷,不是我们缺水喝,是这附近全都干旱了,只有你们这儿有水,所以才找过来问一问的。”
“嗨,我们上善谷最不缺的便是水了,水推磨子,水灌良田,水……等一下,你管老夫叫什么?大爷?”
“老前辈,”尚水君出声打断了这段无厘头的对话,“此行坎坷,我们有意留宿,方才孩子们唐突还望海涵。”
“这么想就对喽,我们上善谷向来好客。”云阳一手搭在门上一手叉腰,“说来也稀奇,最近来讨水要饭的人怎的如此之多?今儿大清早也来了几个小娃娃,黄皮寡瘦的不知是饿了多久,差点晕倒在老夫跟前。说时迟那时快——”它说着转头看向一直不吭声的夏禹,“男娃娃,你没什么说的?”
“……是你说得太快,我插不上话。”
“也罢也罢。”它爽快地把门打开,“就让你们在这儿留宿两晚吧。老夫名为云阳,不过山谷里的小娃娃们都乱起绰号,你们叫什么也无所谓。”
“请老前辈带路。”尚水君说。
何逐荣走在中间,两边人讲的话在她脑子里进进出出。左边夏禹叹了口气:“说好的沙漠一日精品游呢。”
右边葛子闲也叹气:“我哪知道,还以为能骑骆驼呢,早知道不来了,在家还能吹空调。”
左边感慨道:“想吃冰棒了,那种老字号的。”
右边接话道:“想喝酸梅汤了,那种加冰块的。”
何逐荣双手一勾,把两个人的脑袋撞到一起。
“嗷,疼啊!”
她一手捏一张脸凑到一起:“你们想讲话,我隔在中间多不好,让你们嘴对嘴讲好不好?”
“使不得使不得。”
前方翠绿的树叶飘落,恰巧被风吹到姚心烛的鼻子上。她犹豫着捻起叶子:“那个——云阳先生,这个掉了不要紧吗?”
“啊呀,”云阳回头,从姚心烛手里接过叶子揣进小挎包里。“前阵子用的浴剂不知是哪个小山沟产的,老夫用了几回便开始脱发掉叶儿。不打紧,回去找浣纱女,梳洗梳洗就好。夏季太阳烈,要好好养头发……”
姚心烛一边观察云阳反重力往上跑的头发,一边在何逐荣耳边讲悄悄话:“我以前在我爸爸的书房里看到过这个云阳的图,它是个千年树精,虽然说是不吃肉的,会不会有什么危险?”
“不会,我看它就只是个话很多的妖精而已。”何逐荣毫不在意地说,“再说不是有君师在吗,你就当是来上实践课的,有老师在旁边看着,放一万个心。”
“不一定。”崔觉在一边忽然发话。
两个女孩都惊诧地回头看他,何逐荣问:“啥叫不一定,你是说这里可能有危险吗?”
他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:“这个地方的存在不是你们能理解的。”
姚心烛追问道:“什么意思?你不说我们当然不懂了,你讲讲看嘛。”
“这里不是普通定义上的陆地。”
“讲人话,听不懂。”何逐荣也不客气。
“大白话讲,现在学校派一拨人来这找我们,就只能看到黄土路,刚才的大门他们是找不到的。”崔觉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笑意,“上善谷是一座流府,不是什么好地方。”
“流府是什么?”
“可以到处漂移的城镇。‘流府’是几千年来穹上对这些地方的称呼。”
“为什么可以到处漂移啊?”
“用了违禁的灵术。”崔觉看向路边的水井和溪流,“流府都是人造出来的,用了吸纳禁术,把六系中的一种元素集中到这里,强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可以不受环境控制,随处漂移。”
何逐荣表示不能理解:“都禁术了,他们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搞,不怕被抓起来啊。”
“当时的木之流府、火之流府后来都被封禁,近百年都没有人见过了。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藏得这么深的水之流府,八成和苍生盘的入侵者脱不了干系。校长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路过一座流府,肯定是凭灵力追踪到这里的。”
姚心烛思索了一番,问道:“可是他们造这个流府是干嘛呢,躲来躲去的,也不和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接触。”
“最开始是为躲避战乱,由一整个家族一起建造,里面住的人都有血缘关系。后来没有了战争,他们发现这种禁术还可以延长寿命,就偷偷在里面繁衍生息。”
“他们一直用这种禁术吸纳水,六系就乱套了。”姚心烛推测道,“所以,入侵苍生盘的人很有可能和建造上善谷的人有关系?”
崔觉不置可否。何逐荣反应过来他了解的东西远超自己的知识范围,“你怎么知道这些的?”
他踢走一块挡道的石头,“见过就知道了。”
“快看快看,木头桩子回来了!”
“你不守门了吗?”
走在前面的云阳被一群突然出现的孩子围住,叽叽喳喳的童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。云阳乐呵呵地接住几个往它肩上爬的,回头冲尚水君说:“女娃娃,带你的小跟班们去山腰上的客房吧,老夫现在还脱不开身!”
孩子们簇拥着云阳往前去了,留下他们七个人站在人流熙攘的街道上,这才看清上善谷的全貌。
整片土地古老陈旧,保留了不知多少年前的建筑风格,不见丝毫现代工业气息。因四周有山脉为屏,这里没有烈日和风沙。似乎也正是因为气候宜人,这里的人普遍长了张养尊处优的脸,面孔清瘦,神情悠闲,走路时仿佛四肢拖了个秤砣,动作缓慢。个子虽不及三米高的云阳,却也远高于常人,走过他们几个时会低头避让,当他们是掉在人群中的绣球似的。
微风穿过,沿街小摊上的风铃俏皮地响起来,伴着卖花女婉转的唱腔,一行人在原地傻傻听了许久。一个身披薄纱的女子沿着主路走来,带他们走进山谷深处。她笑盈盈地端茶送水,身上有散不去的皂香。
姚心烛问道:“姐姐,你应该就是云阳前辈说的浣纱女吧?”
“小妹妹眼力好。”
姚心烛一边摸着小猴子的脑袋,一边问:“云阳前辈是神仙吗?它刚才还说它以前上天入地,连西王母的宴会都去过。”
“云阳先生原是仙山上一棵树,看腻了神仙过日子,才想到人间游历四方。”
何逐荣插话道:“那他混得也太惨了吧,跑到这里来看门?”
浣纱女掩口笑道:“云阳先生因化不成个像模像样的人形,走到哪都要被当成怪物躲着。来了上善谷发现这里的人个子和它差不多高,便兴高采烈地留下了。”
“姐姐,为什么你们都长得那么高?”
“上善谷上了岁数的老人家说,长得敦实是因为地上的活儿干得多了,骨头架子也给压沉了。我们这儿的人不但没什么地上的活儿,还因为四面环山,谷里的孩子们都常常踮脚远眺,希望看到外边的天地。久而久之,便长得又瘦又高了。”
在这种地方听到这样荒谬的回答也不足为奇了。姚心烛礼节性地一笑:“它还说,上善谷最不缺的就是水了,真的是这样吗?”
“上善谷有一条河,取之不尽用之不竭,被先祖起名为无尽河。”
夏禹问:“什么东西都得有个源头吧,怎么会取之不尽?”
“这世间我们解不开的谜太多。兴许是天上仙垂怜呢。”
“你们没去找过河的源头吗?”
“既有福,便享福。上善谷的人们从不问来路。”
浣纱女告诉他们一日三餐会由客栈主人准备,又表明自己还要忙着张罗明晚的宴会,便离开了。姚心烛与她搭话几番,总觉怪异——这女子的脸,她总是看一眼就忘记,无论如何在脑海里都成不了清晰的印象。
尚水君从房门外面走进来,见他们都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,摇了摇手里的铃铛。“叮”的一声,清明锐利如同咒语,葛子闲虎躯一震坐了起来:“要血命了,这是紧箍咒吗?”
“同学们,现在是实践课,别打瞌睡了。”尚水君说着把铃铛收起来,“还有,这不是紧箍咒,是我从教室门上拆下来的上课铃。”
葛子闲无语凝噎。
姜源儿站起来:“君师,您刚进门的时候问云阳前辈记不记得莫桑榆,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?”
尚水君从门边踱步进屋子中央,“不仅有关系,他们的关系还很深。不过算起来已经过去很久了,云阳前辈看上去也不记得她了。”
何逐荣问:“莫桑榆是谁?”
“建校六杰之一,是我们草系的始长老。”姜源儿答。
“啊对,”葛子闲打了个响指,“就是那个不用五行的字,非要把木系改成草系的人。地系的始长老把土系改成地系还可以理解,毕竟土太难听了。金木水火土里面,木最好听了,她居然改成草,真是想不明白啊。”
姚心烛问:“既然关系深,那为什么云阳前辈不记得她了?”
夏禹斜倚在窗户上晃着腿:“你算算建校那会儿到现在有多久。始长老只是灵师,最多活个八九十岁,云阳是个妖精,可以活几千年。它脑容量就那么大,能记得几千年前的事才怪。”
“这就不得而知了。”尚水君语调平和,“书中唯一记载的是,云阳是莫桑榆在芳草院种下的第一棵树。其它消息都是穹上流传的野史,有人说它离开天行,不知去向,也有人说偶然在山上见过它一次,它自称去过天宫,游历四海。后来莫桑榆离世,大家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,云阳就消失在大众视野里了。”
何逐荣的嘴张成‘喔’型:“所以说这么多年来,我们是唯一亲眼看见云阳的人?”
“没错。”
她一摸口袋,懊恼地转头问葛子闲:“你带手机了吗?”
葛子闲反应也够快:“干嘛,你想偷拍它啊。别想了,要是手机能把妖精拍下来,这学期我内存早都爆了。”
“我带了。”夏禹拍了拍裤子口袋,“手机也就在穹下有用,带到穹上去就跟块砖似的,消息只能收不能发,打游戏连麦都只能当哑巴。”
“唉,这破地方……”
尚水君走向门边,“刚才浣纱女提到了无尽河,有没有同学想和我一起去那边看看?”
“我去吧。”崔觉站在门口的烈日下举手。
“我也想去看看。”姚心烛举手。
夏禹从窗台上跳下来:“算我一个。”
葛子闲抱怨道:“你们怎么都想去啊,就我一个人想在房间里当条咸鱼吗?”
“我不去,我有点中暑。”姜源儿说。
何逐荣听她一说也动摇了:“还是不舒服吗?要不我不去了,就在这陪你吧。我怕你跟葛子闲单独呆一个小时,会被他的嘴烦死。”
“你也不去?”葛子闲凑过来,“姐,你真敢让夏禹崔觉那俩火药桶一起单独呆一小时啊?”
“你少操心吧,那边有校长,他俩犯不了事儿的。”
客栈外是一条通向谷底的路,四周的山坡上还有许多同样蜿蜒的山路。尚水君领着三个孩子从半山腰走向谷底,去往浣纱女口中的“无尽河”。
“君师,”姚心烛问,“这里的人真的是因为不干重活所以才长得高吗?”
尚水君笑问:“夏禹,崔觉,你们俩有什么想法?”
“那当然不可能啊。”夏禹看了一眼姚心烛,“你从小也没干什么重活,怎么没见你蹿多高?”
“你不会说话就别说!”
“这一点我同意夏禹。”崔觉答道,“那个女人撒谎了。”
姚心烛追问:“你的意思是,她是为了隐瞒上善谷其实是一座流府?”
夏禹反应过来有自己错过的信息:“什么流府?你们刚才聊过这个吗?”
“崔觉一进来的时候就跟我和荣荣说了,上善谷不是什么好地方,是一座用了吸纳禁术的流府。穹下干旱和这里肯定有关系,水都被他们吸到这儿来了。”
“说得没错。这儿的人能长这么高,不过是虚假幻象。”尚水君说,“上善谷是一座水之流府,所有人都汲取了超出身体负荷的灵力,一旦禁术被撤销,他们不旦会原形毕露,还会即刻遭到反噬。”
姚心烛看着路过的行人们,汗毛倒竖。
“当年其它几系的流府基本都已被穹上取缔,唯独这一座侥幸逃过。我今天在干旱的土地上追踪水的蛛丝马迹,总算是将它找到了。浣纱女一定是觉察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用意,有所警觉了。若我没猜错的话,她现在应该已经去找上善谷的统领者通报此事了。”
姚心烛紧张道:“他们三个还在客栈里,不会有什么危险吧?”
“要说危险,我们四人反倒更危险。他们三人在山腰人流最密集的地方,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几个小孩子动武。更何况,还有云阳前辈在呢。”
夏禹忍不住说:“有它有什么用,也就见过一面,难不成它还会保护他们?”
“云阳是桑榆长老在天行种下的第一棵树,即便它忘记她的名字,它的身体也不会忘记与这所学校血脉相连的熟悉。就像今天我们敲响了门,它分明可以选择不回应,却还是打开了门。如果有人要伤害天行的学生,它一定会前来阻挡。保护家人,是妖精们的本能。”
他们沿着河流走入了一个山洞,洞中昏暗,温度极低,身着夏装的一行人不约而同抱住了手臂。
“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啊。”夏禹的声音在山洞里回响,“姚心烛,你灯带了没?”
“没有,大白天的谁知道要带灯啊。”
姚心烛小步小步地走,不小心一脚踩进一个小水洼,溅了她一脚的凉水。她蹲下身去擦拭脚踝,却摸错了地方,触碰到了水洼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。
“怎么了?”走在她后面的崔觉问。
“没事儿,踩到水了。”姚心烛站起来准备继续走,“哎?我的脚怎么被黏住了?”
尚水君忽然喝住她:“别动!”
地面上所有的水洼在她话落时亮起蓝色光芒,顷刻间将昏暗的山洞照成了幽蓝深海。每个水洼中都有一条干瘪的鱼尸,水洼与水洼相连,竟连出了一条大鱼的形状。
姚心烛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,只能带着哭腔问:“君师,为什么水洼里全都是小鱼干啊?”
“别看它们,看着我就好。”
尚水君右手握拳与左手心相对,从手掌中稳当缓慢地拔出了一把长剑。剑身一出,寒光乍现,洞内又冷几分。她右手握剑,凝神盯住上方某一处,动作狠厉地砍向空中:“显!”
“叮”的刺耳响声,是金属与金属相撞的音色。一条锁链在剑下凭空而现,一头钉在洞壁,另一头就扎在姚心烛的右脚边,险些擦到她的脚踝;随即冰从剑砍中的地方开始凝结,蔓延至整条锁链。
姚心烛倒吸一口凉气。校长用的冰显然不是普通的冰,因为她的右脚踝立刻被冻没了知觉。然而情况紧急,她什么也没说,只有咬着牙纹丝不动。
尚水君向前迈步,弯腰,侧身,躲过无数条隐形的锁链,利落地收剑,挥剑,留下惊心动魄的巨响,使一条条锁链现行,直到整个山洞布满错综复杂的链网——这是一个法阵,一片精心布置的陷阱,一座能锁住来访者的铁笼。三个孩子站在原地,连声都不敢出,只敢转动眼珠子目睹校长的英姿。
“破!”
剑起剑落,最粗的一条锁链应声而断,整个法阵随之溃败瓦解,所有锁链在断裂不久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尚水君将剑没入掌心,转身说:“大家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夏禹说完,回头看向姚心烛。而她刚想说话,喉咙里却压得慌,猛烈地咳嗽起来。夏禹被这么一咳也吓着了:“你怎么搞的?”
尚水君在姚心烛身边蹲下,扶着她的腿:“刚才锁链离太近,剑气太寒,恐怕是冻伤了。”她握住姚心烛的脚踝低声念念有词,暖流旋绕,脚踝逐渐恢复了知觉。
“好些了吗?”
姚心烛点头,尚水君站起身扶着她往前走:“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赶紧离开。”
“刚才那个洞里的是什么法阵?”夏禹问。
“是穹上最残忍的禁术,通过献祭同类,摆阵摄灵。那些鱼都是他们的祭品。具体的流程有多么残暴你们不必知道,只用知道这项灵术已被封禁了千年。”
“献祭同类?”他追问,“您是说做这个法阵的不是人,是鱼?”
“鱼自然没有这种能力,能做法阵的只有妖精。”
“也就是水系妖精?”
尚水君的脚步忽然停住。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,三个孩子也跟着她一同低头。
就在她脚下的土地上,一行符号依次显现。这些符号像是从汉字上拆解下来的笔画或偏旁,乍一看像是能看懂,却没一个是认识的字。
姚心烛试图解读:“这是……”
尚水君默读完这行字,抬脚将土地上的符号抹平:“危机事务部传信,已捕获一名嫌犯。”
“什么?这么快?”姚心烛震惊道,“他们有说是谁吗?”
“只是嫌犯,尚未定论。我不想让你们有先入为主的概念。”
“那就是我们认识的人了。”夏禹立刻抓住了她语句中的重点。
尚水君一怔,随即轻轻叹气:“不要妄加揣测。”
“有人来了。”崔觉拿下巴指前方,“还有一个长条的东西。是那个树精吧。”
姚心烛抬头,看见三个身影在前面跑,后面还跟着因为太高而重心不稳的云阳。
何逐荣冲在第一个到,见尚水君扶着姚心烛,慌里慌张地询问:“妹妹,你是受伤了吗?”
“一点小伤,不要紧的。”
葛子闲紧接着冲过来,气喘吁吁道:“这山路跑死我了,陡得就差直接滚下来了。你们几个都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
姜源儿跟在他身后,语气焦急道:“君师,我们在你们走之后不久,决定还是要归队,在来的路上撞上了云阳先生,可它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,追在后面说我们来路不明,我想着它也是天行草系的妖精,君师应该有办法劝住它吧?”
尚水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:“别担心,我来与它谈。”
“女娃娃!”云阳总算哼哧哼哧跑到了他们跟前,“老夫好心放你和你的小跟班们进来,你们却是来上善谷捣乱的?”
尚水君反问:“老前辈从何处听来的传闻?”
“浣纱女有读心之术,与你们见了一面便说你们来者不善,图谋不轨!”
“前辈生在两千年前,恐怕不知读心术在穹上早已被禁了吧?”
“你说甚?”
尚水君侧身抬手指向身后:“除了读心术,这山洞里的法阵亦是为禁术所铸,孩子们方才险些丧命。好在法阵已解,并无大碍。”
“你将法阵解了?”云阳大惊失色,头上的树叶都跟着打起了颤儿,“女娃娃你可知道,这是千年来守卫上善谷安宁、至高无上的大鱼阵,不容侵犯!你们……”
“前辈可知这大鱼阵是如何得来的?”
“九九八十一条千岁锦鲤,皆是玄武神兽亲赐与上善谷的灵鱼,可谓是镇谷之阵!”
“您可有亲眼所见?”
“大鱼阵非闲杂人等可见,老夫怎能窥视?”
“前辈恐怕是遭人蒙骗。”尚水君转身,“您口中的八十一条千岁灵鱼,不过是八十一条早已干枯的鱼尸。我所说字字属实,您若不信,不如进洞一看。”
“不用进去,我刚才捡了一条。”崔觉举起右手,食指与拇指拎着一条面目狰狞的死鱼,“要看么?”
“你你你怎敢让老夫看见如此血腥脏污的东西!”
崔觉皱眉:“血腥?”
云阳一边遮住眼一边摆手:“你们这群小娃娃,莫使些把戏诓骗老夫。老夫来上善谷半年有余,谷中人待老夫不薄,均是纯良忠厚之辈,如何能容你们此般抹黑?”
“这是祭灵阵,献祭九九八十一名最杰出的同类,以使阳寿已尽的人继续苟活!”尚水君义正辞严道,“这上善谷虽名为‘上善’,却是穷凶极恶之地。云阳前辈,两千年前你原是天行建校之初的灵树,由穹上六杰之一莫桑榆长老手植,如今误入歧途,我且当你是为歹人所用。可你若是执意与他们为伍,可休怪我剑不留情了!”
云阳打了个喷嚏,稀里糊涂地擦了一把鼻子,正要说什么时,远处已有几人朝他们奔来,高喊着:“就是他们,抓住他们——”
“这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呀……”云阳愁眉苦脸地转身,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地深吸一口气,“老夫看你们几个面善,姑且信你们一次。跟上!”说完便拔腿朝另一个山洞跑去,一行人紧随其后。
“别让他们跑了——”
“站住!”
姚心烛的脚踝还没有完全恢复行动能力,夏禹唯恐她被落下,使劲儿拽着她往前狂奔。
“你别抓那么紧,我手痛啊。”
“你要是掉队了没人救得了你,跟那八十一条鱼一样,给你做成风干蜜饯!”
姚心烛哭丧着脸,被迫跟上他的速度。身后响起兵戎相向的铿响,她来不及回头,大致能判断出是尚水君在替他们抵挡追兵的攻击。她紧张得连人名都快记不得了,冲着云阳的背影喊:“什么时候才能跑到头?”
“不到百步,到了树林里就是老夫的地盘了!”
他们刚出山洞,山石纷纷坠落。众人回头,尚水君正站在法阵中央,一掌推向洞口,山石顺应她的手势而起,一眨眼的功夫就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,将追兵们阻隔在山后。姚心烛这才想起在树屋聚餐的那天葛子闲讲过,校长虽然是以“水”自居,却同时拥有水系与地系的灵力,是一位双系奇才。
“山石阻挡不了太久,大家不要掉以轻心。”尚水君回头,一手推了一个孩子到云阳面前,“我现有要事在身,要赶紧回穹上一趟,来不及和你们一起走水路。云阳前辈,他们就暂时托付给您了。”
云阳捏着两个木头耳朵问:“女娃娃你跟老夫说清楚,什么叫我带他们走?”
“这里离重生河并不远,往北走半个钟头就是。我已与校船师傅传信,他在河边等你们上船。”
“笑话,重生河怎会在上善谷附近?”
“上善谷的人称之为无尽河的就是重生河。所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,只不过是统领者拿来忽悠民众的说辞,用以掩盖自己使用吸纳禁术之实。”
云阳又是大惊失色。葛子闲在旁边叹了口气:“本来以为他老人家是大智若愚,原来是里边外边一个样儿。”
“云阳前辈,我先走一步,请您务必将孩子们安全带回天行。”她转头叮嘱孩子们道,“任务尚未完成,此事必有蹊跷,我必须赶去与危机事务部交涉。你们千万别轻敌,回校后也不要掉以轻心。”
“哎哎哎——”云阳没来得及插上话,尚水君就一阵风般地离去了。姚心烛只看得见人移动时模糊的影子,等反应过来时,她已不见踪迹了。
葛子闲吓了一跳:“崔觉,你们地系都跑这么快的吗?”
“只要有土就可以。”
云阳在一旁干着急:“你们这些小娃娃还在磨蹭做什么?快走哇,谁带路?”
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姚心烛。她这才反应过来,低头一愣:“完蛋了,我的灯没带。”
夏禹拉着她作势要走:“大白天的要灯干嘛啊,又不是看不见。”
“那个灯可以指路啊!凌晨下船找停泊点的时候,我稍微走偏一点,灯就把我往旁边拽。当时要是没有它,我们不可能走到的。”
“那总不能现在回去拿灯吧?现在安全第一,赶紧走。”
姚心烛正犹豫,右侧的矮山上传来动静。几人转头,见姜源儿的小猴子正吃力地抱着八面琉璃灯,在矮山上翻越重重障碍,吱吱呀呀地叫唤着朝他们冲过来。
“齐天!”姜源儿又惊又喜,冲过去抱起小猴子,“我们都以为你走丢了,你居然是回去拿妹妹的灯了?”
葛子闲忍不住问:“齐天?你咋不叫它大圣呢?”
姚心烛就差给这猴子跪下了:“它把我的灯找回来了,叫它玉皇大帝都没问题。”
“呸呸呸,”云阳赶紧拉着姚心烛的手在自己身上拍了两下,“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,玉帝他老人家的名字岂是能随便乱用的?”
何逐荣急迫道:“灯也拿上了,赶紧走吧!”
一行人在茂密的林间穿行,终于找到河边,顺利上了船。校船师傅头一回见到历史书里的千年树精,激动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,还是云阳把他强行推进了驾驶舱。
孩子们在甲板上休息,姜源儿抱着齐天,与抱着八面琉璃灯的姚心烛坐在地上聊天。崔觉一人在旁边闭目养神,剩下三个不耐饿的人则凑到桌边吃起了盒饭。
何逐荣边吃边问:“刚才跑得急我还没来得及问,校长怎么突然又说要回穹上?我们才来一天不到,就直接打道回府了?”
夏禹答:“你们来之前她收到了危机事务部的消息,说抓到了入侵苍生盘的嫌犯。”
“有说是谁吗?”
“没有。”
葛子闲吃饭的动作顿住:“我多问一句啊。这件事是不是你们也知道,但校长让你们不告诉其他人?”
夏禹无奈道:“子闲,都说了苍生盘那事儿是个例外。这次我们真不知道。”
“那你们有怀疑的人吗?”何逐荣问。
“有是有,但毕竟只是嫌犯,最好不要随便乱猜。”夏禹说,“你们没注意校长说的话吗?她说任务还没结束,她是去和危机事务部‘交涉’的。要是抓对人了,还交涉什么?肯定是她觉得这其中有问题。”
姚心烛和姜源儿也闻声而来,在他们周围坐下。葛子闲道:“你这么一说的确是,我们才来穹下多久,刚来就收到消息说任务结束了,这速度快得像是不让我们继续查下去一样。”
“鸽子,你觉得是危机事务部里有内贼吗?”姚心烛问。
“我是这么觉得。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啊,估计就是随便抓了个替罪羊,找个理由把校长喊去,要抓的那个人还在外头逃命呢。”
崔觉闭着眼,开口道:“这次要抓的人,肯定和上善谷有关系。大鱼阵被破了不到一会儿,上善谷就派人追过来了。按时间算,应该和你们三个从客栈出发的时间差不多,那时候我们才刚到山洞里,他们不可能是因为发现法阵被破才来的。”
姚心烛问:“所以是浣纱女去通报了?”
“我猜是。”崔觉说,“那树精不是说她会读心术么。她一见到我们,就已经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了。”
“可是读心术很早就被禁了啊,现在穹上不可能还有灵师会读心的。”
葛子闲推测道:“她不一定是灵师。说不定是个妖精呢?”
“不可能。”夏禹语气肯定,“山海传闻铺的老板说过,穹上现存的灵师和妖精都没有读心的能力,读心术很早之前就失传了。”
何逐荣咬着筷子说:“这个上善谷邪门儿得很,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,估计等咱们回去之后,危机事务部还得派人来把这儿拆了。”
“说起来,我们这一趟都干了什么啊。”姚心烛有些丧气,“我还以为能用到这学期学的东西呢,没想到学的都是小孩子过家家。要是没有校长在,我们三个刚才连命都没了。”
姜源儿安慰道:“我们来天行才一个学期,不必太心急,遇事不惊就已经足够了。”
“行了,先别想了。”夏禹拍拍姚心烛的肩,“吃完饭就早点回去补觉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