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间就到了夏天。生态环境优良在这时成了这片土地的劣势,整个学校里蚊虫肆虐,知了聒噪地叫个没完。
芳草院虽然虫子多,但至少绿树成荫,凉快得很。火系作为草系的邻居就遭殃了,太阳直射火升营,又干又热不说,隔壁的虫子还都跑来凑热闹。
何逐荣在床上翻来覆去,七点钟一睁眼看到自己被叮了一手臂的包,室友却在旁边安安稳稳地睡着,她就气得回笼觉也不想睡了。原本宿舍就在一楼,她把窗子推开直接跳了出去。
芳草院的正门是开的,何逐荣跟门卫老头打了个招呼,准备找姜源儿一起去吃个早饭。她轻车熟路地爬到她的树屋外边:“仙女儿,起了吗?”
窗帘是拉上的,里面人睡得很沉,她不好再打扰只好原路返回。本来就被蚊子咬得尊严全无,想找好朋友解个闷还吃了闭门羹。
“臭蚊子,臭虫子,真是……臭死了!”她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几个词来骂,愤愤地掐着身上奇痒无比的包,走着走着就到了重生河边。
“荣姐?”葛子闲的声音远远传来,她转头就见他在河对岸朝自己大幅度挥手,“快点过来,现在时间刚好!”
重生河两岸相距不算近,对面的声音还是听不真切。何逐荣两手呈喇叭状喊道:“你大点声我听不见——”
“今天端午节,地下城很早就开市了,要不要一起去看?”
“好,等我过去——”她往重生桥上加速跑了起来。
葛子闲在西岸等着她,笑得一脸灿烂:“太阳从西边出来了,你以前有课的时候都起不来,怎么今天起这么早?”
“我被蚊子咬醒的。”她把袖子一拉举到他跟前,“蚊子不咬我室友,就专咬我,给我瞌睡都气没了!”
“哎呀,这都咬出花纹了,四四一十六个包螺旋向上。”
她抬手就在他脑门儿上一个爆栗,葛子闲缩着脖子痛呼一声:“哎,我不说了姐,咱讲点别的。”
“你前两天不是才去地下城大采购了吗,今天又要去买?少爷,你钱多得烧不完啊。”
葛子闲辩解道:“我哪有大采购,也就买了点小玩意。今天有端午节集市,你不知道?”
“没听说过。不过,我知道今天全校食堂免费。”
“行吧。反正我们俩就是一个买买买,一个吃吃吃呗。”
“谁跟你我们俩啊,边儿去。”
两人走到了地容楼中央,从一层的入口往地底下走。地容楼的楼梯做得玄妙,旋转阶梯都是从地面直通地下。台阶是铁丝勾花的镂空式样,低头下楼时看得见脚底有几十米深的空间,下台阶时若踩重一点,每踏一步都能听到地底传来的回声。
何逐荣走镂空阶梯宛如脚踩实心台阶,是丝毫不减速的。葛子闲的速度自然比她慢一些,她走在前面便仰头问:“你恐高吗?恐高就拽着点我,我带着你走。”
“没事儿,我不恐高,你继续。”葛子闲为了加速跳了两级台阶,“要是地系里面有恐高的,这样每天上上下下的,那就受罪了。”
“妹妹就有点恐高。”何逐荣边走边说,“上次我和她一起来买东西的时候,她怕得不行,我就只能带着她慢慢下,我们最后一共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到地下城的。”
“二十分钟?那还不如直接去排队等直达电梯,人少的时候等电梯要不了多久。”
“你说,他们地系的怎么不多修几部电梯啊。地下城每天都那么多人去逛,有电梯不是方便多了。”
“好像说是不好修吧。地容楼都建这么久了,再往里面加东西很难,所以好不容易才修了两部电梯。”
“所以像这种住地下的,水里的,还有山上的,都没咱们住地面上的好。”何逐荣一步跨到负四层的入口,“到了。”
“你平常买东西都是去负三层,负四层还没怎么来过吧。”
“是啊。负三层都是卖床上三件套,牙刷杯子,毛巾脸盆这些东西。我也就来过一两次。”
葛子闲扬了扬下巴:“负四层可比三层好玩儿多了。走,带你去看看。”
地下城层高十米,由于没有自然光照,四处都挂着灯笼,和夜幕降临时的集市别无二致。虽然时间还早,但两边的商铺都开业了,许多店主在店门前摆起了节日限定的摊位。有不少学生比他们还早,赶着开市就来这里逛。
何逐荣走到一扇橱窗面前,弯腰眯着眼看店子里的陈设:“上次妹妹过生日,夏禹送她的那个玉兔是不是就在这儿买的?”
“对,当时我也在。本来他是想买个仙女的手办,结果发现这里仙女的脸都做得挺难看的。后来源儿说,这一家只有毛绒玩偶做得好,要想买有人脸的,还不如买她们草系食堂出的仙女蛋糕系列。”
两人正说着时,身后有一个小贩推着车经过,沿路叫卖道:“青龙角啊青龙角,三十天元一对,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——”
他手里挥着一对木制的龙犄角,何逐荣一眼就看中了,连忙追着车子跑过去:“哎,老板等一下,我要一个!”
小贩停下车看了她一眼:“同学,这种青龙角是卖给草系同学的,你火系的还是去看看别的吧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卖给我们火系的?”
“你们火系要买就去买朱雀的面具,把我们草系的东西戴头上岂不是胡闹。”
“这……也没看到有人卖朱雀的面具啊。”
小贩有些不耐烦:“现在当然没得卖了,今天是端午节,集市上卖的都是节日限定。”
何逐荣被说得云里雾里:“嘛玩意儿?你们草系和今天过节有什么关系?”
“仲夏端午,飞龙在天,青龙七宿正处南中,当然跟我们草系有关系了。这个你都不知道?”
她尴尬地摇头,回头看了一眼葛子闲,后者也两手一摊面露难色。何逐荣心里暗暗叫苦,两个文盲逛个集市都要被人嘲笑,下次无论如何都要带上个人形百科全书。
“荣荣,鸽子!”
一听这脆生生的音色就知道是姚心烛。何逐荣转头,见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奔来,后面还跟着——崔觉?
“早啊。你们买什么啦?”她满脸洋溢着朝气,嘴唇也红红的。
“我们才刚来,还什么都没买。”何逐荣奇怪道,“夏禹呢,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?”
姚心烛仰起脸,贴在她耳边小声说:“他和崔觉待在一起就吵架,我就没叫上他。你千万别跟他说啊,要不然他又要跟我生气了。”
何逐荣也小声说:“你最好跟葛子闲也通个气,他要是说漏嘴了我就没办法了。”
“知道了。你快看我,”她兴奋地指着自己的嘴唇,“我刚刚去买的桃花唇膏,有颜色的,好不好看?”
“好看好看。”
两个女生窃窃私语半天,小贩见没人要买东西,推着车便往前走了。何逐荣望着远去的车子神色惆怅,姚心烛拉着她问道:“怎么了,你刚才是不是要买那个龙角?”
“人家不卖,说青龙角只卖给草系的人,还笑我们俩没有常识。”
姚心烛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:“你怎么不说是买给源儿的呢?”
“啊……说得对。”
她伸出手,掌心朝上,“给我五十天元,我去帮你买。”
何逐荣后知后觉地把纸钞放进她手里,姚心烛转头跑了几步追上车子,两人的对话声从那边传来:
“老板,我想给我草系的朋友买一对青龙角,多少钱呀?”
“一对儿三十天元。小姑娘心真好啊,在外面玩儿还记得朋友。”
“嘿嘿,我们关系好。我有个五十的,您给找一下吧。”
“这是我今天卖的第一对儿,就给你便宜个五块钱吧。收你五十天元,找你二十五,拿好嘞。”
“谢谢老板!”
何逐荣傻傻地看着姚心烛朝自己挥着买到的青龙角。葛子闲在一边放起了马后炮:“众所周知,撞到墙是可以绕道走的,买东西是可以还价的——”
而他脑门上必然是又挨一记爆栗,“就你会说话,你不也没想到吗?”
“下官这不是失策了吗。”葛子闲嘿嘿笑。
姚心烛把牛皮纸小袋子递给何逐荣,还贴心地把老板找的钱放进她的口袋拍了拍。“你们还没吃早饭吧,强烈推荐那边的锅盔,我们刚才一个人吃了一个,甜口咸口都蛮好吃的。”
“锅盔!”何逐荣一听到吃的就站不住了,“可是今天食堂全天免费,我还准备去蹭三顿饭来着。”
“不就一个锅盔吗,”葛子闲把一个硬币抛起来,又稳稳捏在手掌心,“我给你买去,要什么口味的?”
何逐荣转头问:“妹妹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?这个集市还挺大的,里面还有很多东西没逛到吧。”
崔觉终于开口了:“不用了,我们还要上去帮忙布置一下今天的比赛场地。”
“这些不是学校负责的吗,”葛子闲问,“你们都加学生会了?”
姚心烛摇头:“只有我加了,他只是去帮个忙。”
葛子闲打了个哈欠:“你忙这些事情居然不告诉夏禹,他要知道又得跟我哭了。”
“鸽子你不准告诉他啊,嘴巴紧一点。”
“你们不会又吵架了吧?”
“没有。”姚心烛撇嘴,“但他总是对小组成员有意见,我有什么办法。总不能因为他闹小脾气就把人家踢出去吧?”
何逐荣忍不住替夏禹抱不平:“他还不是有原因的,当时我们排练那么辛苦,本来可以——”
葛子闲打断她:“你们快去忙吧,已经八点多了,活动九点开始,时间也不早了。”
“好,那我们走了,你们慢慢逛噢。”
等两个人走远,何逐荣才把葛子闲的手甩开:“干嘛拦着我啊,当时迎新晚会节目搞砸,本来就是崔觉的错,他到现在都不说对不起,活该大家都不喜欢他。”
“他也不是故意来捣乱的,当时在台上的时候我们也对他也不客气,人家肯定心里不舒服,怎么可能先道歉呢。”
“那也是他有错在先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,但毕竟都是一个组的,总不能因为开学这事,搞得以后一直尴尬吧。”葛子闲插着口袋往前走,“我还跟他聊过几次天,说实话,他这个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。妹妹说得蛮有道理的,还是不要计较之前的事了,大度点。”
何逐荣没好气地说:“也不知道妹妹喜欢他哪里了,那么帮着他。”
“妹妹又不是喜欢他,她就是这样的性格。”葛子闲分析道,“你想啊,崔觉当时是校长让她领进来的,那校长肯定是告诉她崔觉为什么来晚了、路上遇到了哪些事,让她帮着点。像妹妹这样的人,肯定把这个任务很当回事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所以我才拦着你嘛。崔觉总是一句话也不说,在妹妹看来,都是夏禹在欺负他。你越替夏禹说话,她越觉得你们俩一起针对他,就越帮着崔觉。他们两个发小以前那么亲,要是因为这件事闹掰了,也有你在这儿添乱的原因。”
何逐荣如遭棒击,扶着脑袋深吸一口气:“你不说,我还真没想到。”
“所以啊你这个直脑筋,少说两句。”葛子闲勾住她的肩膀,咧嘴笑着,“吃锅盔去。”
姚心烛和崔觉来到活动场地时,师兄师姐们已经在抬桌子搬凳子了。地上摆着盛米的大木桶,桶边挂了许多小木舀子,都是为之后包粽子比赛准备的。
“哎,这边地上帮忙腾个位置出来。”单廷廷正和一名男生搬一个大木桶,朝后面喊道。
“来了——”夏禹高声应道,一阵风似地跑出来。
姚心烛吓了一跳,下意识转了个面往朱妙宁身后钻,小声问:“他不是没加学生会吗,怎么也来这儿帮忙了?”
“咦,心烛,那不是你发小吗?”朱妙宁丝毫不知情,扯着嗓门儿喊道,“夏禹!那边人够多了,你来这边帮忙对一下名册吧。”
“你当我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啊。”夏禹帮师兄放好了东西,拍着手上的灰走过来。
他看到姚心烛露出来的半截肩膀,拍了拍她:“干嘛呢?出来帮忙。”
姚心烛抖了一下,回头: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
“你呼口气我都闻得出来,还用说看。”夏禹偏过头,“怎么没和源儿她们一起?”
“我,我早上去地下城买了点东西。”
夏禹皱眉:“你不是恐高吗,下次别一个人去了,叫我。”
“好。”她小声答应下来。
考虑到除水系之外其它五系的安全,天行学府每年的端午节龙舟赛都不会设在重生河,而在一个名为冰镇湖的大湖中举办。湖面云雾缭绕、仿若仙境,人站在湖边隐约能看见湖心的小岛。六条龙舟停泊在湖边,龙头纷纷朝向湖心,像一条条向往着深海的幼龙。
“妙妙,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学校要给这个湖起名叫冰镇湖?”姚心烛一边忙活,一边问身边的朱妙宁。
她这室友是个杂学家万事通,不管是学校里的消息还是穹上的消息,什么八卦都得从她耳朵里过一道。“因为跳进去游泳可以冰镇自己啊。”
“哈?这里的湖水很凉吗?”
“你有空跳进去试一次就知道了。”朱妙宁朝湖面努嘴,“出来之后人就和冰镇西瓜一样,身上冰凉凉的,一整天不用开空调。”
姚心烛摸不着头绪,“学校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湖啊?”
“其实这个湖最开始是专设给火系的。夏天的时候他们都火气很大,在学校里老和其它五系起冲突。校领导知道之后就让水系的老师们想了个办法,这个冰镇湖就是那时候有的。”
“那这个湖是人造湖喽?”
“是很早以前天然形成的,只是水系的老师们后来又在上面施了灵术而已。”
“不是专设给火系同学的吗?我们也可以进去游泳吗?”
“当然可以啦。它虽然叫冰镇湖,但温度也不会低过人能承受的底线,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湖水有平心静气的疗愈功效。虽然最开始是专供火系的,但现在不一样了,到了备考期,很多学生为了释放压力都会去冰镇湖游泳的。”
她刚说完,不远处就传来男生们起哄的声音。
“跳!跳!跳!”
姚心烛转过身去看热闹。原来是金系一群四级的师兄正怂恿一个新生跳进冰镇湖,被起哄的那个师弟被说动了,撸起袖子就往湖边走。他站定之后,腿脚蓄力,“扑通”一声扎进湖里。
岸上的新生们都在跟风叫好,从水里站起来的金系男生抹了一把脸又向后撩发,转头朝向姚心烛她们这边,在男生们的起哄声中,食指和中指并在额角潇洒地朝朱妙宁抛了个礼,紧接着一个趔趄,摔了个狗啃泥。
朱妙宁撑住额头叹了口气:“我在观星社的跟班儿。我一般都装不认识他。”
“啊哈哈哈,哈哈哈……”姚心烛尴尬地陪笑了几声,同时想起了何逐荣和葛子闲。
“一个个的干什么呢?准备工作都做完了?要跳就自己跳,把师弟怂恿进去干嘛啊?散了散了!”管事的老师来了,闹哄哄的人群才慢慢散开。
端午节活动九点开始,快到八点五十时,睡懒觉的学生们才陆续到场。除了长期不在校的七级学生们,从一级到六级有不少学生都应邀赴约了,大约有六百人到场。
“妹妹,看我头上!”何逐荣如愿以偿戴着那对青龙角四处招摇,逢人就炫耀自己新买的头饰,好像戴了个青龙角就成了青龙本体似的。
“好看。”姚心烛撒欢儿跑向同伴们,“鸽子你这身是在哪买的?”
葛子闲戴了一顶绿油油的荷叶帽,手里还提着一只装满莲蓬的渔网包,看上去像个刚收完果子的荷叶童子。“我在集市上买的。一眼看中这个帽子了,怎么样,还可以吧?”
何逐荣嫌弃道:“上赶着把绿帽子往头上戴,不知道你咋想的。”
“绿,对我来说重要吗?”葛子闲拍了拍他金贵的脸蛋,“不。重要的是防晒啊!”
“你开心就好。”姚心烛朝他身后挥手,“源儿,这边!”
姜源儿斜挎着一只粽子造型的小包,大概也是刚刚在集市上淘来的。她朝姚心烛走来,拿出一方手帕轻拭额头上的薄汗:“你们都到得好早。”
“我是学生会的,得提前来布置场地呀。”姚心烛转头,“我去把夏禹和崔觉叫上,马上要分组了。”
天行的习俗,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庆祝节日的机会。以往每年过端午节,学校都要举办包粽子赛龙舟的活动。但关于粽子应该是什么馅儿的这个问题,师生们年年都有争论,到后来干脆就分成了甜粽队和肉粽队,先包粽子,再赛龙舟。率先包完粽子的队伍获得加分,速度最快的龙舟队也会获得加分,最终将两个比赛分数统计,获胜一方可以得到总食堂的三天免费自助券。
“来来来,咱甜粽队的在这边集合——”一名火系的师姐在左侧拿着喇叭喊。
何逐荣在拉人了:“仙女儿,去甜粽队吧?”
姜源儿纹丝不动:“我们家那边都是吃肉粽的。”
“我吃甜粽啊,咱们仨一起吧?”葛子闲大摇大摆地走过来,顺手把正在跟姚心烛聊天的夏禹也捞过去了。
何逐荣哼了一声把头一扭,马尾辫“唰”地扫过葛子闲的笑脸。
“夏禹你不跟我一队吗?”姚心烛委屈巴巴地喊。
“下次,下次啊。”葛子闲强行把夏禹转过来的头掰了回去,“龙舟比赛拼臂力,夏禹体力好,我们队必须要了。”
一名地系的师兄此时正好在拿喇叭喊:“选肉粽队的到这边来排队了!”
姚心烛回头看了眼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姜源儿,还有面部表情显示胜负欲为零的崔觉,绝望地仰天长啸:“啊——”
“大家安静一下,现在两队从第一排开始报数!”
“一,二,三,四……”
负责甜粽队的师姐点完了人头,嘀咕道:“奇了怪了,每年两队的人数都是差不多对半分。”
师兄接话道:“要是差距大,每年还设置这个比赛做什么?”
“来来来,大家找到自己的编号站好。”
两队学生被分为了六组,一组近一百人,站在六条长桌边各就各位。姚心烛站在姜源儿身边,紧紧捏着一片荷叶蓄势待发。
“预备——开始!”
姚心烛预想中的龙舟比赛是可以把人吵出耳鸣的,而她没料到包粽子比赛也安静不到哪里去。六条桌子的连接处都被安排了各队的金系巧手匠,有几个学生不仅粽子包得快,在给对手捣乱这一点上是驾轻就熟。桌面上包着粽子,桌底下伸一腿过去踹人家的米桶,又或者把粽子叶蘸了水黏到一起,让对手揭片叶子都要费上好一会儿功夫。这么一来,叫唤的,吵架的,喊裁判的,噪音此起彼伏。
“师姐,他犯规!”
“师兄你得扣他们组的分!”
姚心烛抬头看了一眼隔壁桌的三个对手。夏禹包的粽子外形马马虎虎,但看上去是能吃的样子;葛子闲手边齐齐整整地摆着四只漂亮的粽子;而何逐荣还在跟第一片叶子过不去,绳线怎么扎都扎不好。
葛子闲凑过去:“你行不行啊姐?”
“你是我队友还是来捣乱的啊。”
“我帮你吧?”
“谁要你帮了,边儿去。”何逐荣手肘一横把他推了出去。
姚心烛着急了,小声问身边的队友:“怎么办怎么办,他们包得太快了,我们要输了!”
姜源儿慢条斯理地专注于手头的工作,崔觉虽然速度不慢但明显在敷衍任务,俩人都跟她不在一个频道。姚心烛脸一垮,愤愤地加快手上的动作。
“时间到!”
一声哨令下,第一场比赛混乱地结束了。两名裁判员开始计数,粽子个数相加,最后的结果是——
“甜粽队,胜!”
三条桌子的欢呼和三条桌子的哀嚎。姚心烛叹了口气,看着旁边桌的三个人互相击掌,夏禹还非常不知好歹地朝她挤眉弄眼,一脸挑衅,口型是“你不行”。
姚心烛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,小声念了句“我记住你了”,旁边的崔觉听到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笑出了声。
“笑什么笑啊,你刚才都没用心包!”她转头气冲冲道。
“我可是包了六个。”崔觉挑眉,目光移动到姚心烛桌前,“你……”
“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再认真一点还可以包得更多!”
“别生气小蜡烛。”崔觉笑眯眯的,“赢了那个三天免费自助券你也用不着,只有那个火系的女生用得上。”
还好这句话没让荣荣听到。
第一轮比赛结束,第二轮紧接其后。每条龙舟坐二十五人,含划手二十人,替补两人,舵手、锣手、鼓手各一人。姚心烛和姜源儿做替补,崔觉做锣手,没有一人被安排为划手,大概是师兄师姐们也觉得这仨一看就不像能为本队拔得头筹的主力。
而那头的夏禹、何逐荣和葛子闲全都做了划手,比赛开始前就在朝他们这边搔首弄姿。何逐荣还算老实,葛子闲在举着桨朝他们挥舞,夏禹翘着二郎腿放话:“姚心烛——你们队不行——”
“妹妹,你掐到我了。”姜源儿忽然开口道。
姚心烛这才看到自己把她的手臂掐出了一圈印子:“对不起对不起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崔觉在一旁接话:“夏禹以前就爱这样吗?”
“他在穹下的时候就老爱挑事。反正,他对人好的时候很好,差的时候巨差无比!”
他笑道:“原来他不是只看我一人不顺眼。前段时间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什么冒犯到他了呢。”
“没有的事,”姚心烛赶紧否认,“我替他给你道歉,你别在意他啊。”
一声哨令下,六条龙舟向着湖心的孤岛齐发并进。冰镇湖上冷雾弥漫,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洞穴,一口吞下了所有燥热难耐的夏日来客。
有过赛龙舟经验的高年级生们喊着口号,师弟师妹们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效仿。姚心烛他们所乘的这一只龙舟遥遥领先,成为肉粽队中最有望拿到冠军的一颗种子选手。可惜行驶至中途时,船身忽然停滞不 前,仿佛被什么东西拖住了似的,任划手们如何努力也无法加速。
前排的划手们议论纷纷:“怎么回事啊?”
“是水流的问题吗?”
眼看着对手的三条龙舟都逐渐超越了己方龙舟,姚心烛忽然想起了什么,探出来头来看水面。
不出意外,就在她视线下方的水面,一团黑影正在他们的船底边上。夏禹告诉过她,鱼妇小姬第一次找到他时也是这样在船底开玩笑的。
姚心烛犹豫了一会儿,朝水面小声问道:“小姬?是你吗?”
黑影依附于船底,水面冒出了几颗泡泡,似乎是有与她交流的意图。
她小心地伸手触碰湖面,手指慢慢沉入水中,作出握手的友好姿势。“我们几天前去重生河找过你,原来你是来冰镇湖里了啊。你要是有事找我,等我们比完赛再说吧?”
水中黑色的发丝缠绕住了她的手指,大概是人鱼打招呼的方式。不过夏禹似乎提过,鱼妇小姬的头发是白色的?
她正觉疑惑,一张骨瘦嶙峋的脸浮出水面。这张面孔上眼窝深陷,眼白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珠,两粒芝麻大的瞳仁注视着她,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肉——
这双眼睛不是在看她的脸,而是在凝视她的头骨。
“啊!”姚心烛吓出了一身冷汗,条件性反射把手从那团黑色中抽回来,猛地拽住旁边崔觉的手臂。
“怎么了?”
她抓着他的手臂还在哆嗦:“船下面,有个长得好吓人的人。”
崔觉倚身过来,趴在船沿上。“是推船鬼。”他把手放到身后,“帮我把备用桨拿来。”
姚心烛将东西递给他,他果决地将桨头狠狠往水下一捅,船身也随着他的动作摇晃起来。她惊叫出声:“你轻点,会伤到人的!”
水面咕噜咕噜冒了几串泡泡,船脱离了阻力,终于往前进了。崔觉把桨往上一颠,手稳稳握在杆中央:“它不是人,是鬼。伤不着死不了,放心。”
“学校里怎么会有鬼?”姚心烛不敢相信。
“学校里为什么不能有?”
她理所当然道:“因为小孩子怕鬼啊。如果学校里有鬼,学生晚上都会睡不着的,家长肯定也不放心。”
崔觉的语气轻飘飘的:“不仅是学校里,穹上本来就有很多鬼。只不过重生河是一条能使灵魂现行的河,推船鬼在重生河里生活太久,所以在冰镇湖里也能被人眼看见。要是把重生河水泼向空中,你应该可以看到鬼排长龙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鬼只是灵魂形态的一种,除了不能再死一次,和活人也没什么区别。有些人活着反倒还不如一些安分守己的鬼。”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你别讲了!”姚心烛忙不迭地堵上耳朵,小声念道,“恶灵退散恶灵退散……”
崔觉似乎被她的反应逗乐了。他并没有延续他一如往常的恶趣味,反而在那些魑魅魍魉的故事真正吓到她之前及时停住了话头。
姜源儿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,未曾参与过一句话。赛龙舟当然也轮不到她这个弱不禁风的替补队员,在同队嘶吼口号、力争第一时,她更像是一个坐船游览冰镇湖的游客。
由于推船鬼的阻挠,肉粽队在第二轮又输了。裁判员举着牌子走过来时,肉粽队的学生们蜂拥而上:“师兄,他们队收买了推船鬼,拉着我们的船不让走,拖了好久的时间!”
甜粽队的部分学生委屈抗议道:“我们就是堂堂正正比赛的,谁闲着没事去找个水鬼帮忙啊?”
“好了好了大家安静——”
裁判员在协调时,甜粽队尚未上岸的那两个讨厌鬼又在龙舟上嘚瑟。
夏禹对着姚心烛露出一个灿烂且欠揍的笑容,葛子闲站在船边儿上扭着奇怪的舞,身姿不堪入目。
姜源儿大概是无法容忍自己身边存在跳舞奇丑无比的生物,默默掩面转头。此时何逐荣看不下去了,抬起右腿在葛子闲的屁股上轻轻一脚,后者没站稳,摇摇晃晃地掉进了湖里:“哎哎哎——”
听着人落水的“扑通”一声,姚心烛头也没回地和两个队友上了岸,正好碰到了单廷廷。话痨师兄见到了熟人,立马聊了起来:“妹妹,你怎么没跟小禹子一队啊?”
姚心烛面无表情:“我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。”
“你不会因为输了就生他气吧?”
她正在气头上,本来要嘴他个几句,崔觉忽然在旁边问道:“你们水系的妖精都睡觉去了?怎么湖里一条鱼都没有。”
单廷廷没见过崔觉,眼神怪异地瞄了他一眼。“冰镇湖和重生河有接口,它们估计都到重生河里去了。我们系的妖精每年都会组团去其它流域旅游探亲的,你新来的不知道。”
“是么。”崔觉转头向着重生河的方向,“我怎么不记得以前有这种传统。”
“是去年春夏才开始的。我刚来学校的时候也才知道,它们到了这个季节都会集体出游。前两天历史课你们没看见吗,重生河里现在一条鱼都没有。”
姚心烛看向姜源儿,发现她也在和自己交换眼神。她下意识问道:“那鱼妇小姬呢?”
“鱼妇小姬还挺热心快肠的,去年龙舟比赛的时候,她还在水底下帮忙推推船。”单廷廷抱怨道,“现在也没见着她了,我们水系的就只能靠自己滑了。唉,这速度完全比不上去年啊。”
“哈?你们怎么总是作弊啊,裁判应该罚你们分的!”
“两个队都有水系的,她一碗水端平,两边都帮帮忙,哪叫作弊啊。”
几人正说着话,一个湿漉漉的金系男生从他们面前路过。
“不好意思,借过。”他推了推挡在路中间的单廷廷。
来人声音熟悉,语气、气场却十分陌生。姚心烛定睛一看: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身型优越,在熙攘的人群中格外出挑。他头发全湿,正偏头将刘海撩到额上,露出那张轮廓精巧的脸。端正的三庭五眼为水所润泽,眼、鼻、嘴都是清莹透亮的——一尊刚从湖里打捞出来的雕塑。
单廷廷傻了:“帅哥你谁?”
葛子闲微微皱眉:“我们昨天才见过吧,师兄。”
“哦对。”单廷廷吞了下口水,“我记性不好,你别介意哈。”
“嗯,小事。”葛子闲淡淡应了一声,侧身走过去,“我先回了,明天见。”
姚心烛僵硬地目睹他从自己面前走过,又僵硬地把视线移回来:“他没事吧?”
“脑子进水了。”夏禹插着口袋从几个人面前路过,“荣荣刚把他踹冰镇湖里去了。这就是冷静下来的葛子闲,惊不惊喜,意不意外?”
何逐荣跟在夏禹身后大摇大摆地走过去,不忘回头冲他们一笑:“不用谢我!”
姜源儿默默咳了一声,“子闲如果能每天去冰镇湖游一次泳就好了。”
单廷廷两手合十:“可别了吧,他都有那张脸了,要是还走小禹子那个高冷路线,以后全年级的师妹都没我的份了。”
姚心烛撇嘴道:“即使他不走高冷路线也没有你的份,师兄。”
“妹妹,不要学夏禹那种损人的毛病,多积点口德啊!”
姚心烛转头和姜源儿小声说:“所以鸽子唯一的缺点是长了张嘴?”
“沉默是金这个词,明明很好理解。”崔觉调侃道,“可惜很多金系的人都不懂金是什么。”
单廷廷叹了口气:“你们组以后都是要烂嘴巴的呀……”
赛完龙舟的学生们短暂午休过后,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主楼的历史课教室。姚心烛刚到教室门口,就碰上了走出来的卓孟。
“心烛。”卓孟跟她打招呼,“你去参加早上的端午节活动了?”
“我和妙妙都去参加了。今天早上你不在寝室,去哪里啦?”
“老地方,地下城服装店。”她举起右手的化妆包,“我们社今天在给演员试妆造,今天下课之后我还得把师姐的化妆工具带过去。”
“你要演什么角色吗?”
“还远着呢。我现在只是在跟着服装组的师姐去采购,学着给演员们挑服装配造型。”
光霁阁五零二寝室,三个人都是社团的活跃分子。姚心烛和朱妙宁一开学就一起进了学生会和观星社,朱妙宁又单独加入了草系的猫妖救助站,而卓孟则选择了复古戏剧社和考古协会。
女孩子们喜好不同,寝室里的三面屏风展开后也能看出三种完全不同的色调——姚心烛偏爱一切能在夜里发光的东西,床头柜上除了系里的星河灯,还摆着香薰蜡烛;朱妙宁喜欢研究各个品种的猫妖,书架上挂了一排造型奇特的逗猫棒;卓孟对一切复古的东西都十分狂热,柜子里收藏了许多从古着店淘来的折扇与簪子。
三个女孩在开学时偶遇,明明风格迥异却能融合成一个稳定的密友圈,这也许就是因为灵力水准相配的人能互相吸引彼此吧。
姚心烛见卓孟手里正拿着一束绿色的草:“这是什么?”
卓孟回头指教室里边:“历史课发的艾草,要挂在床头的。鱼禾老师要我们放到寝室之后再回来上课。我把我们寝室三个人的都领了,走吧?”
姚心烛跟着她一起往回宿舍走,拿起一根闻了闻:“为什么要挂床头?这个味道也不太好闻。”
“驱五毒。艾草要么挂床头,要么烧了。但是学校不许在寝室里点火,就只能挂床头了。”
“驱什么?”
对传说与古时习俗十分了解的卓孟解释道:“端午节的习俗,驱五毒呀。五种毒物,毒蛇,蝎子,蜈蚣,壁虎,还有蛤蟆。”
“我们宿舍还会有蛇和蝎子吗?”
卓孟笑着说:“放心啊心烛,这里肯定没有五毒的,插艾草也就是有个节日氛围,就像咱们吃粽子赛龙舟一样。”
“你说到赛龙舟,我们今天太倒霉了。”姚心烛抱怨道,“本来赢的希望很大,甜粽队那边有一只龙舟上有人收买了推船鬼,在底下拖我们的后腿,最后还是输了。”
“你遇到推船鬼了?”
“我现在还有点后怕。你都不知道,那个推船鬼长得可吓人了。”
卓孟轻轻顺了顺她的背:“去年黑白无常专门来学校抓了些闹事的野鬼回去,但推船鬼是水系的鬼,平常没在人间做什么坏事,地府那边尊重它的意见,就让它留下了。”
“可是,它看我的时候,为什么感觉在看我的头骨啊?”
“我听说过一句话——眼睛能看见什么,取决于自己是什么。就像我们看人是看外表皮肉,第一反应都是看和自己相似的部分。推船鬼本来就是一具骷髅,它看你当然也是一眼看到你的头骨了。”
姚心烛打了一个寒颤。“其实今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冰镇湖和重生河里的水系妖精都出去了,只剩下一个鬼在水里。虽说每年到了这时候水系妖精都会去下游探亲,但这要是换了人类社会,不就是空城被僵尸占领吗?”
“你别想太多,推船鬼一直是独来独往,没有亲戚可以探望才留在这里的。鬼和妖精还是有区别的,妖精一般也比较排挤鬼。”
她们回寝室放了东西,两人正聊着这些奇闻异事,在走去教室的路上又碰上了夏禹和葛子闲。
“唷,妹妹,小卓同学,巧了呀。”
姚心烛看着葛子闲咧嘴露出的招牌八颗牙,突然有些怀念三个小时前魅力四散的冷面大帅哥。这冰镇湖的有效期也太短了吧?
“看你这表情,咋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她干笑两声,“赶紧去教室吧,今天历史课要有小测验。”
“我实话实说,背的全忘了,等下全靠蒙。”葛子闲说着把夏禹捞过来,“离你妹那么远干嘛,刚才嘚瑟狠了,现在怕她揍你啊?”
夏禹被推到她跟前,单肩背着书包,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:“没有啊。姚心烛你听听,他对你误解有多深。我就不一样了,我太了解你的优秀品德了。姚心烛海纳百川,心宽体胖,一个肚子里撑两个船——啊疼疼疼我错了行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