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姚心烛这个祖宗的生日当天,夏禹提早来到了食堂门口。他坐在栏杆上抛着要送出去的礼物,犹豫要不要把在山海传闻得到的消息告诉她。
店主大叔口中的“出事”会有多严重,他也猜不出来个结果。如果他不及时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汇报给校长,以后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就是他的责任了吧。
但玄武图腾的这件事,他依然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小姬,找她本人问清楚——她不能读心,却知道他看到了玄武图腾,这是为什么?
至于姚心烛呢,这是个不经吓的,如果让她知道了水系要出事,肯定得押着他去找校长打报告。还是暂时不告诉她的好。
夏禹这么想着的时候,小姑娘已经从远处走来,正和室友睡眼惺忪地聊着天,还是她室友先发现了他:“心烛你看,那不是夏禹吗?”
“咦?”她惊奇地看过来,“你来这么早,怎么不上去啊。”
“接着。”夏禹坐在栏杆上,把手里的东西抛过去。
姚心烛险险接住:“什么?”
“你生日,你自己不会忘了吧?”
“你说这个啊,谢谢,嘿嘿。”她不好意思地打开了包装袋,“是个小兔子?你在哪儿买的啊。”
“地下城新开了一家玩偶店,卖的全是神兽妖精的复刻,做得还挺逼真的。”夏禹摇晃着双腿,“什么饕餮啊,穷奇啊,九婴啊……这个玉兔算是里面长得最秀气的了。”
“噗。”她跑过去把他拽下来,“走啦,再不吃早饭我肚子就要开始叫了。”
“他们都到了。”
“这么早?”
“我跟他们说了今天是你生日,早上一起吃蛋糕。”
“荣荣也到了?我不信她可以起这么早。”
“我让源儿去她宿舍把她拖起来的。她也就只怕源儿了,其他人不管用。”
“我看是你们几个都怕源儿吧。”
两个人来到食堂里,远远看见九组的伙伴们已经围坐在餐桌边。葛子闲先注意到了他们,站起来挥手:“寿星来喽,妹妹生日快乐!”
姚心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,走到葛子闲旁边的空位坐下。一个淡黄色的小蛋糕放在餐桌正中央,十三根蜡烛从低到高围了一圈,中央有一位衣裙飘飘的仙女正在舞动。
“这是瑶姬神女。”姜源儿介绍道,“我觉得和你的名字很配,大家就一起选了这个蛋糕。”
“这名字真好听,我以前还没听说过呢。”
“她也叫巫山神女,是炎帝的女儿、精卫的姐姐,曾授大禹天书,助他治水。”崔觉从座位上慢慢直起身,动作干净地擦亮一根火柴,一一点燃那十三根蜡烛,“她的蛋糕很受女生欢迎,是除了洛神和嫦娥之外卖的最火的。许个愿,吹蜡烛吧。”
姚心烛虔诚地闭上眼,双手合十,嘴里念念有词。她睁开眼,深吸一口气吹灭蜡烛。烛火熄灭时,蛋糕中央的瑶姬神女也化成了一缕窈窕的烟。
插着手臂的何逐荣一下子坐了起来:“这就没了,还是一次性的?太坑了吧。”
葛子闲往后翘凳子:“总不能让你把神女当蛋糕切了吧。”
“算了。来来来,切蛋糕——”何逐荣麻利地几刀下去,“寿星最大,给。”
姚心烛端着占了四分之一的蛋糕:“荣,荣荣,这会不会太多了……”
“多什么多,你放开胆子吃!”
一个人过生日的喜悦通过一块小蛋糕变成了六个人的喜悦。葛子闲聊起了他的书呆子室友和他新结识的师兄师姐,何逐荣抱怨着她们食堂阿姨打饭的分量越来越少,姚心烛听得起劲时不时插上两句,姜源儿安静地喝着早茶,崔觉一如既往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。
尚水君端着用完餐的盘子路过,几个孩子见到校长都自觉地降低了音量。
“今天是谁的生日吗?”尚水君问。
“是我的生日。”姚心烛抱着小兔子站起来,嘴巴一圈还沾着奶油,“我十三岁了!”
夏禹为了憋笑咬着食指关节,葛子闲和何逐荣却率先决堤了,三颗脑袋聚在一起笑得不能自已。姜源儿默默拿起一张纸巾,为愣怔的姚心烛擦干净了嘴巴。
尚水君莞尔道:“生日快乐,心烛。”
“谢谢君师!”
她转向夏禹:“吃完蛋糕带你的队友们去后山集合,今天的符咒课改成在户外上了,进酒先生还没有通知到每个组。”
夏禹点头:“知道了。”
何逐荣望着尚水君离去的背影感叹道:“君师怎么连组长是谁都记得?”
姚心烛说:“君师的灵术那么厉害,记忆力肯定也很好呀。”
“一个年级六十个组,七个年级就四百二十个组了,再怎么记性好也不可能记得清脸吧。”
“我提供一个思路,”葛子闲搭着何逐荣的肩膀说,“她可能把全校小组长的大头照都贴在一个本子上,每天早上起来睡觉之前都翻一翻。你别不信,我以前那个班主任新上任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。”
夏禹咳了两声:“你们几个很没意思啊,她就不能纯粹是记住我这个人吗?”
“能,能!”
“绝对是记住你了。”
从开学以来,一级新生们已经在教室里上过数十次基础符咒课,而在户外的实践课却是第一次。孩子们的心情和这天明朗的天气一样,阳光灿烂河水泛滥。
集合地点在后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上,课代表正在清点人数。夏禹看向前排,在场的除了宇文进酒还有不少生面孔,身着代表六系颜色的服装,看样子是其它五系的老师。
“那不是布谷老师吗?她怎么来基符课了?”姚心烛惊奇道。
葛子闲拍了一下手:“喔,就是你们系那个唱歌很好听的老师吧!”
“是呀。她是教音乐和戏剧课的,也是学校里专门负责文宣的。”
树下身穿浅黄色衣装的女老师个子娇小,耳后两条麻花辫垂在肩侧,臂弯里挎着个藤编篮子,不像是要来教课的,倒像是要去哪儿野餐。少女的面相,不难对应上刚进校坐校车时讲解员稚嫩的声音。
“你们老师多大岁数啊?”何逐荣问,“也不比咱大多少吧,这么年轻就能在学校里教书了?”
“别乱说。人家是布谷鸟精,现在能化成人形,最少也活了一千年了。”
“好家伙。”夏禹下意识吸了一口气。
姚心烛又转向何逐荣:“荣荣,那个红色衣服的是你们系的老师吧,她是教什么的?”
站在宇文进酒左侧的女老师身着宽松的暗红长裙,正望着远处发呆。她个子不高,留着一排齐整的刘海,脸颊肉嘟嘟的,眼睛也溜圆儿。其他老师都多少有被树荫眷顾,偏偏阳光照射在她站的那片土地上,她便一手遮挡烈日,一手在脸边扇着风。
“那是汤辛老师,教三级的御灵课和美食鉴赏课。”
“咱们以后还有美食鉴赏课?”
“这还用说,美食鉴赏是必修啊。”何逐荣提到这个关键词立马话匣子就打开了,“汤辛老师经常说,‘民以食为天,东洲大陆的历史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饮食文化’。她有祖传的宴会食谱,她家祖上就是负责——那个词是什么来着?反正就是专门给皇帝做饭的。”
姜源儿接过话来:“负责宫廷膳食?”
“对对。”何逐荣连连点头,“汤辛老师在这方面懂得可太多了。她说,我们老祖宗在吃上面是非常讲究的,除了要怎么做食物,要怎么吃也是个学问。”
“一个二个的都开始了?”葛子闲找到个空档插进话来,“那我也介绍介绍吧。最右边那个拿双截棍的美女你们看到没?是我们系的窦羽老师,也是教三级的御灵课的。”
与布谷老师聊天的那位女老师刚刚转过身,几个孩子这才看清了她的正脸。姚心烛捂住嘴巴:“她长得好漂亮!”
这位高挑的女老师的确长得惊为天人。说她漂亮是不够的,得说她是一刀刀刻出来的美人。她若是不说话,就像一座令人不敢直视的神祗雕像。乍一看她一身黑衣,再看却能发现其中别致。黑衣由几块布匹拼接而成,边缘处的金丝与她脚踝上的细金链相呼应。当阳光恰如其分地移动到她身上时,泛光的金属与她的眼睛都那么引人注目。
“喂,看够了没?”葛子闲把他们的思绪拉回来,“你们别被美女的脸迷惑了。窦羽老师是个狠角,我们学校最不好说话的老师就是她。”
何逐荣咽了下口水:“光看她拿的双截棍也知道。”
姚心烛问:“她会用双截棍打学生吗?”
“怎么可能。”葛子闲哈哈大笑,“我的意思是她的课很容易挂科。她给分很严,而且完全不会通融那些差一两分及格的学生。双截棍只是她的灵器,要是拿来打学生,那她早进去吃牢饭了。”
姜源儿细声说:“这位老师非常有名,我在系里听同学提起过她。她不仅武艺高强,在制作武器方面也很在行,刀枪剑戟样样都拿手,学校里很多灵器都是她亲手铸的。”
夏禹把脸转向最左边的那位,“那个头上有朵云的是谁啊?”
从一开始,这位神秘人便十分显眼。他脖子上顶了一团棉花糖似的白云,两腿与肩同宽,两手交叠放在小腹前,站得纹丝不动,像个在瞭望塔放哨的小兵。尽管看不见他的脸,观者也能感受到他的青涩拘谨,猜得到他正紧张地打腹稿,准备上课要讲的内容。
“是我们系的妖精。”姜源儿介绍道,“大家都叫他云大头。”
正在喝矿泉水的葛子闲一口水喷出来:“你们可真会起名字。”
“他是一根鱼腥草,本来是要修炼成人形的。据说是因为他修炼途中有些道理没悟清楚,一直有一团云雾悬在头上。等到他大彻大悟了,这团云雾才能散开,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脸了。”
葛子闲在手里抛着矿泉水瓶:“要我说,这些妖精好端端的修什么炼呢?是鱼腥草就老老实实做根鱼腥草,非想要变成人,没事找罪受。”
“你懂个屁,人家是有理想有追求。”何逐荣说,“不过仙女儿,我们几个系来的都是老师,为啥你们系来的是个妖精?”
“云大头之前在系里做助教,他风评很好,学校现在就特批他接手主课了。”
葛子闲环顾四周:“怎么只有五个老师啊。夏禹,你们系的老师呢?”
夏禹还没回答,远处就来了个人影。来人挥着手,身型敦实,声音也十分熟悉:“进酒!久等了,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给学生答疑。你们还没开始吧?”
宇文进酒微微颔首:“刚要开始,苏先生来得正好。”
“鱼禾老师好!”
“同学们好。”鱼禾刚跑完一段路程还在喘气,见学生们这样热情,一脸十分受用的模样。
何逐荣开始打算盘了:“果然还是带大课的老师吃香,甭管是不是本系的,全都认识他。要是以后我做老师,也得做带大课的老师。”
“你也想当老师?”葛子闲说,“那我室友跟你可太像了,他真就应该是你们火系的人……”
两下干脆利落的掌声响起,孩子们脚下的土地即刻间震动起来。如百兽过境,山石滚落,小蚂蚁们瑟瑟发抖。
上过基础符咒课的孩子都知道,进酒先生在课上从不说“安静”二字,这是他整顿纪律的惯用手法。
宇文进酒踱步出列,背着手扫视了一圈安静下来的学生们。
与风格鲜明的五名老师不同,宇文进酒一身清贵之气。清,是他的五官;贵,是他的气质。那面容是儒雅君子之相,神情却总是分外冷淡,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惊动他,也没有什么人能让他牵肠挂肚。
“今天的符咒课是实战演练,六位老师各自授课。现在小组打乱,每个人都找到本系的队伍站好。”
还是这般惜字如金的风格,孩子们全都迅速行动起来。夏禹移动到鱼禾老师领头的这条队伍里,后背和单廷廷撞到了一起。
“师兄,怎么又是你?”
“瞧你这话说的。我当年可没你这么好的待遇,第一次上实践课就有师兄在旁边保驾护航。”
夏禹心想这哥们儿要是没留级他也就信了,保驾护航这四个字也亏他说得出来。
“今天的符咒内容不作限制,同学们可以随心发挥。为确保安全,各系老师会设下结界空间。切记,只允许在空间范围内施咒。现在解散。”
六系的老师们带队散开来,水系的学生们跟在鱼禾身后寻找适合训练的位置。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一声沉闷的巨响,红光在天际乍现。孩子们以为是爆炸,都惊得回头张望——原来是火系的汤辛老师率先设下了一个结界空间。
单廷廷不放过任何一个拆对家台的机会:“他们火系真是从上到下一个德行,除了吃就是拆家,成天横冲直撞的,学校都要给他们整废了。”
鱼禾回头惊讶道:“这么快就开始抢场地了?那咱们也得快点了。”
他说着便闭上眼,口中念念有词,脚下亮起了一个直径约十米的冰蓝色光阵。
光阵形似罗盘,每一格中都镌有神秘的铭文,夏禹低头发现自己恰好踩在某一个字上,鞋底被光映成了蓝色。这光阵又如同钟表齿轮,外圈与内圈交替转动,刹那间尘土飞扬。孩子们纷纷抬手掩面,头发和衣服还是被吹得一团糟。
待风沙停下来,鱼禾在众人一片咳嗽声中拍了拍手:“怎么样?这个空间还不错吧。”
人声与掌声在四下回响。
夏禹睁眼,场景已从白天切换至黑夜,他们正站在一个被海水包围的小岛上。看似望不到头的深蓝天际,还有苍穹上几颗明亮的星,他知道那都只是幕布的伪装。
“以前你们上符咒课都没有单独训练的机会。今天各系的老师来,就是为了一个一个辅导,要确保每个人都练到。谁想先来?”
全员都开始假装看天看地。
鱼禾的目光挨个扫过,落在了夏禹身后:“哎,好像有位老熟人呀——来给后辈们做个表率吧?”
“又没躲过。”单廷廷小声抱怨着,从队伍里走出来。
“小单同学,今天准备用什么符咒?”
“二十……”
鱼禾笑呵呵地继续说:“我猜应该不是二十四节气符,对你来说太没挑战性了。都是上过一年符咒课的老手了,肯定要给师弟师妹们来点不一样的,对吧?”
单廷廷苦着脸答应了一声。夏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,这位同学去年挂的四门课里肯定有鱼禾的一门。
“场地交给你了,来。”
单廷廷弯腰在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,在手里颠了一颠。
“滴水穿石!”
符卡在空中旋转了还没到两圈的功夫,又颤巍巍地掉下来。
“滴答”一声。石头吸食了这仅有的一颗珍贵的水滴。
尴尬了。
水系的学生都很给面子,一声不吭装作没有看到他的窘境。
“没关系,没关系。”鱼禾替他解围道,“咒语无法发挥出全部效果,并不全是施咒者的问题,也可能是这位同学选的咒语不太适合自己。实践课,就是为了帮大家找到适合自己的咒语,再着重练习这些特定的符咒。”
他又转向单廷廷:“小单同学,还有其它的咒语吧?咱们再试试。”
单廷廷被喊住的时候正准备偷偷溜回队伍里,刚刚猫着腰踮着脚走到一半。有个水系的女孩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“来,这次一定行。”
单廷廷硬着头皮走到岸边,孩子们也都跟着凑到一团去观摩。
“出水芙蓉!”
在众人的注视下,水面冒出几颗泡泡,随后慢腾腾地浮起了一朵小白花。
“哎呀小单同学,这是栀子花呀。”鱼禾伸长脖子查看,“我知道了,这应该不是你施咒的问题。你是不是没见过芙蓉花?”
单廷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:“我们家小区里就有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鱼禾摸了摸胡子作思考状。
夏禹心想都到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了,这一回合他总没法子捞了吧。
谁知道鱼禾稍作思考后正色道:“这位同学两次使用的都是四字符咒,这相较于你们这学期学的二字符咒要更难驾驭。所以大家在彻底掌握基础符咒之前,不要轻易尝试进阶符咒。明白了吗?”
“明白了——”
夏禹对这条鲤鱼精的救场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“小单同学,咱们再来一次,这次试试你有把握的。”
单廷廷底气全无:“要不还是算了吧……”
“那么多符咒总有一个是适合你的,来。”
好不容易单廷廷成功施展出了一个雨水咒,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,鱼禾才肯放他回去。接下来的几十分钟,他也是这样挨个折腾其他学生的。
“来。”
“重新来。”
“再来!”
“还来?”孩子们叫苦连天。
鱼禾笑容可掬:“一个一个慢慢来,咱们时间还很充裕。”
单廷廷条件反射地在夏禹旁边打了个哆嗦:“现在你知道了吧,我去年最怕的就是这个老师。看起来最好说话,实际上……”
夏禹压根没听他讲话。他眼见有人用‘大寒’把小岛变成了冰场,学生们手拉手在结冰的地面上溜了起来。见到这种场面,他自然坐不住,立刻大步加入了滑冰的队伍。
“喂,小禹子你别跑啊,我平衡很差哎——”单廷廷急着去抓他,刚迈出左腿,一个屁墩坐到了地上。
“没事吧师兄?”
夏禹正要上前去扶,鱼禾从斜侧方滑过来一把将他拽起,又施灵术将两个快掉进水里的学生拽了回来。
“解。”他掌心向下旋转,冰面融化,水渍随即消失。
“老师——”一片哀怨的央求声。
鱼禾抬起双手示意:“不是不让大家滑冰,只是咱们上课时间有限,现在还有几个同学没有训练。好了,下一个——夏禹同学。”
“走你!”单廷廷在他背后使劲儿推了一把,夏禹一个踉跄从队伍里出列。
鱼禾老师示意他走到空地上。“小夏同学今天准备用什么符咒?”
“还没想好。进酒先生说今天符咒内容没限制吧?”
“没错。”
“那就是随便哪个词都能用了?”
“当然。你不用有太多负担。”鱼禾笑着说,“就算用了不该用的,只要在我的结界内,我就是有办法补救的。”
夏禹抬头望向深蓝色的苍穹。星空触手可及,甚至就在鼻尖,仿佛呼出一口气,星星就被吹散了……他又想起了开学第一天,躺在重生河面的那个夜晚。
“玄,武。”
他右手高举符卡,凝视夜空。他偏移目光,感受到指尖的凉意,看见符卡上浮现出的月白光芒。这光芒汇聚成一粒带尾巴的光点,形似烟花炮筒中跳出的火花,轻巧地冲上天空,留下空灵回响。光点在高远的空中炸开,化成乌龟与蛇的图案。
玄武的图腾闪着微弱光芒,漏了电似的滋滋作响,一明一灭——和姚心烛所描述的场景竟然毫无二致。
右耳忽然一阵耳鸣,夏禹听不清同学们的议论声,只听见站在左边的鱼禾语调激昂:“同学们快看,这就是召唤符!”
召唤符?
他纳闷儿地再看了一眼天上,玄武的图腾已经消失了。大概是他的灵力太弱,只够维持个两三秒的吧。
鱼禾大步走过来,比他本人还要激动:“小夏同学,你怎么会想到用召唤符?”
“我不知道这叫召唤符。”夏禹捂着嗡嗡作响的右耳,“我现在有点耳鸣,和这有关系吗?”
“别担心,过一会儿就好了。虽然召唤符只是召唤出图腾,但毕竟是天官五兽之一的玄武,以你目前的能力还无法承受它的能量。符咒也知道你适应不了,所以提前终止了。”
鱼禾转身面向全体学生,“因为召唤符是高阶符咒,入门级别的新手灵师是无法驾驭的,所以刚才的玄武图腾只出现了一小会儿。同学们,给这位同学鼓鼓掌吧!”
夏禹在一片热烈掌声中露出一个尴尬的笑。
一个男生举手问:“老师,我们等下也可以试试召唤符吗?”
剩下几个还没轮到的孩子争相附和:“我也想试试。”
“我也是!”
“没问题。”鱼禾笑道,“看来,上课没有积极性都是因为以前的东西学腻了呀。这群喜新厌旧的家伙,以后我得和进酒先生好好反映一下。”
实践课结束,鱼禾撤下结界,外边的阳光依旧刺目。其它五系的老师们也同时完成了教学任务,默契地带领学生们在空地中央集合。
宇文进酒朝几位老师示意:“各位老师现在可以做总结了。”
鱼禾老师提到了初级学生可能存在眼高手低的问题,提醒孩子们不要太过贪心,要依据个人实力选择适合自己的基础符咒;
火系的汤辛老师认为有些学生虽然冲劲猛烈,但缺乏耐心,无法沉静下来好好练习,虎头蛇尾;
金系的窦羽老师提到维持课堂秩序是个难题,学生在课上常讲小话,也容易抓不住重点,需要训练专注力;
光系的布谷老师愉快地表示这堂课进展非常顺利,没有什么问题需要总结;
而草系的云大头由于本人太过紧张,没说两句就草草结束。
夏禹向右看去,寻找人群中的队友。
何逐荣不知道是被蚊子咬了还是等不及要下课了,不耐烦地抓着手臂;
葛子闲已经开小差了,恰好发现夏禹在看自己,咧嘴朝他敬了个小礼;
姚心烛正在她的小本子上记笔记,坚定不移地延续自己在穹下的好学生人设;
姜源儿目不斜视,安静地面向前方;
而至于崔觉——他似乎站在队伍里睡着了?
六系还真是从上到下一个模子啊。
“下课。”铃声响起的同时,宇文进酒的总结正好讲到最后一个字。学生们四散而去,夏禹在人群中穿梭,喊住了鱼禾:“老师,等一下!”
鱼禾放慢脚步转身:“小夏同学。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?”
“我还想问一下关于召唤符的问题。”
“往届新生都会对这个符咒很感兴趣,你尽管问吧。”
“召唤符的图腾都会像刚才那样,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的吗?”
“并非如此。”鱼禾想了想,比喻道,“你可以把这个召唤符理解成一个表演道具,画符者就是那个表演者,最后想要出什么结果,都是由表演者选择的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画符的那个人可以决定这个图腾是什么样子的?”
“如果画符者足够强大,自然可以。图腾的形态,亮度,还有维持时间,都和灵师的灵力有关。”
“所以是画符者自己的原因,和玄武本身倒没什么关系啊。”
鱼禾大概以为这是个吹毛求疵的学生,解释道:“你不必对自己这样严苛。召唤符是中高级灵师才能用的,让一个一级灵师来用,当然是召唤不出完整形态的了。”
“嗯……我记得之前在历史课上你说过,天官五兽显灵的时候,也会有图腾出现在天上?”
“没错。”
夏禹佯装对这个话题感到好奇:“那如果天官五兽在天空显灵的时候,也像刚才的图腾那样子一亮一暗的,是不是就代表它代表的那一系要出事了?”
“天官五兽具有无上神力,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它们所维持的平衡。”鱼禾语气笃定,“并且五兽显灵是极其罕见的,我们能看到的图腾,基本都是灵师们用符咒召出来的。”
“这么说,要是哪天我们在天上看到了玄武图腾,可能是因为水系的灵师在练习召唤符?”
“不可能,这是违规的。”鱼禾摇头,“召唤符是在危急时刻作为信号弹使用的,通常用来传达重要的警示信息。穹上有规定,召唤符平常只能在结界里作训练用。要是随随便便出现在大众视野里,那就乱套了。”
“那……图腾可不可以专门只警示一个人,这样其他人就都看不到了?”
“这要看画符者的意图为何了。画符者可以选择只让某一个人看到,也可以让所有人都看到。就像你刚才画符之前没有刻意定向,召出来的图腾就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。”
“就像加密通话。”
鱼禾疑惑道:“加密通话是什么?”
夏禹反应过来这位老师是一条在穹上生活了几百年的鲤鱼,当然对这些穹下的词汇一无所知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说,“谢谢老师答疑。”
“不客气,以后也要多问问题哦。”鱼禾笑眯眯地说。
老师前脚刚离开,姚心烛后脚就朝他跑过来了。
“看你刚才追着鱼禾老师问问题呢,就没过来打扰你们。”
“来得正好,”夏禹示意她往旁边走,“我有点头绪了。”
她心领神会,降低了音量:“什么啊?你是不是把那件事告诉他了?”
“没有,我不是都说了这事不告诉其他人嘛。”夏禹敲了一下她的头,“别想着跟校长告密啊。”
“我又不是大嘴巴,你放心吧。快说说刚才他告诉你什么了?”
“我也就几分钟前才知道的……他说,天上出现图腾不一定是玄武显灵,还有可能是有人用召唤符引出来的图腾。”
“还有这种符咒啊。可以召唤玄武本尊吗?”
“只能召唤图腾。我刚才在我们系的结界里就用了这个符咒。”
“这么厉害!”
女孩子立马跳起来,夏禹把她又按了下去。“你继续听我讲啊。他跟我说,召唤符是当信号弹用的,平常咱们不可能看到,它只会在紧急情况下出现。”
“可是为什么那天凌晨只有我看见了玄武图腾,其他人都没看见?”
“讲到重点了。”夏禹加重语气,“召唤符可以指定只让某一个人看到。而且我现在怀疑,画符者不是人类灵师。”
“符咒不是只有灵师可以用吗?”
“你忘了,变成人形的妖精也可以。鱼禾就是一条鲤鱼,他什么符咒都会用。”
“所以你怀疑——”
夏禹叹气:“其实吧,我有件事还没告诉你。昨天我和子闲去地下城给你买礼物,那家店的店主你知道吗?他是白泽神兽门下的弟子。”
姚心烛点头:“听说过,山海传闻铺的老板呀。”
“我先开始听子闲介绍他的时候,也没想太多。后来才反应过来,他是白泽的弟子,那肯定和他师父一样很懂妖精。”
“所以你找老板问了鱼妇小姬的事情?”
“他和鱼妇小姬是老熟人了。我跟他说,我很久没在重生河里见过她了,但他说鱼妇小姬是这片流域的守护妖精,不可能离开的。”
“说不定她在哪儿藏起来了呢。”
“不会。老板说,以鱼妇小姬的性格是不会主动找人搭讪的。但开学第一天她就主动找到我,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,我觉得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帮忙。既然是这样,她怎么可能故意藏起来,好像生怕我找到她一样?”
姚心烛停下脚步。“你的意思是,那天我看到的玄武图腾,其实是鱼妇小姬用召唤符发出的警示,她是要找人帮忙?”
“我觉得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情况。毕竟这么久以来,除了我们俩知道之外,穹上也只有她提过这件事。”
“不过有一个问题——如果要找人帮忙的话,她为什么不找君师,偏要找我和你呢?”姚心烛接连抛出疑问,“而且我看到玄武图腾是在开学之前,那时候鱼妇小姬根本不认识我,怎么会给我传递警示呢?”
夏禹没想到这一层,也被她问住了。
“不管怎样,这件事都不能告诉其他人。”他皱起眉头,“你说得很对,如果这是一件可以见光的事,她完全可以找学校里最厉害的人帮忙,用不着神秘兮兮地召唤一个玄武图腾出来。所以她发出的警示,本来就只能给指定的人看。如果我们太早告诉其他人,肯定要出问题的。”
“不过她这么瞒着校长,也有可能会做对学校不利的事吧?”
“鱼妇小姬可是重生河的守护妖精啊。我们系的老师讲过,六系的守护妖精都是和穹上有契约的,一签就是五百年。如果违约了,它们要受的惩罚可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“这倒也是。不过,召唤符是在紧急情况下才会用的。如果用召唤符的那个人真是鱼妇小姬,能让她这么着急、又没法告诉校长的事情——哎,我也想不出来。所以还是得快点找到她,把事情问清楚。”
“你不催我也知道啊。”夏禹抓头发,“一条鱼能怎么找,难道要我把整条重生河游一遍吗?”
“我没催你,我就是有点激动。”姚心烛咧嘴笑起来。
“你激动个什么劲?”
“来任务了啊!”
“拉倒吧,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,这种事情居然落在我们头上。”
“这哪能叫撞邪,明明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……”
“你怎么到这里了还在背书啊?”
姚心烛和夏禹在走向学校主楼的路上打打闹闹,声音渐渐远去。姜源儿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,把目光投向了山脚下的重生河。
她的耳朵一向很灵,在穹下念书的时候坐在教室最后排,可以听到前门门锁被风吹动的声音。她从小喜欢耳根子清净也是因为这个原因——这种能力给她带来过许多不必要的麻烦。父母在隔壁口不择言的骂战,同学在背后自以为她听不见的议论,这些她统统都躲不掉。
姜源儿听到的世界,比任何人的都要嘈杂混乱。即便周围人只是在窃窃私语,她听到的依然是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的人声鼎沸。小时候她也崩溃过,长大后她学会了仅将语言当作世间声音的一种,听到便只是听到,不作解读、不予深思。
如此一来,她要从这些声音中过滤出需要解读的信息时,便更加艰难。好在穹上的伙伴们对她极有耐心,在她没法及时对他们提出的话题作出反应时,都会安静地等待她跟上节奏。
这份温柔的等待令她动容。她不想利用自己的优势去窥探他们想要守住的秘密。即便事关重大,她也会一直等到他们自愿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那天。
姚心烛,夏禹,鱼妇小姬,现在还有她。她是这个秘密的第四名守护者。
“同学,你怎么还不回去?”
姜源儿转过身,云大头抱着一大堆教学器具朝她走来。
她问:“老师也是,为什么只有您一人在这里收拾?”
云大头把左膝盖往上颠了一颠。“我是助教,这些当然是我来负责了。你不用留在这里帮我,下节课在主楼,走过去还要一会儿,快去吧。”
“老师稍等。”姜源儿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,“这个好像是刚才从桌上掉下来的。”
云大头把手里的器具搁在桌上,慌忙接过树枝。“天啊,我居然把迷谷树枝掉地上了!这要是弄丢了我可赔不起。幸好你看到了,太感谢你了同学。”
“迷谷树枝?”
他点头:“这是咱们草系的公共灵器。看起来和普通树枝没什么区别吧?但它的用途可没那么普通。迷谷是长在招摇山上的一种树,把它的树枝折下来带在身上,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。”
“和指南针一样么?”
“它比指南针好使多了。不止可以指大概的方向,这世上你想找的地方和东西,它都能指出来。”
“听起来是个危险的灵器,要是落入贼人之手就会坏事了。”
“并非如此。我们常说万物有灵,迷谷枝也极有灵性,能感受到使用者的意图是善是恶。”
“老师的意思是,只有使用者想要用于正途时,迷谷枝才会给出正确的方向么?”
“这是自然。比如,我想要去一个清净的地方读读书——”云大头说着将迷谷树枝往地上一指,念道:“藏书阁。”
树枝尖端光华闪烁,土地上出现一条清晰的光路,直指后山。姜源儿顺着光路的轨迹望去,繁茂树丛中依稀见得屋檐一角——原来那里就是天行学府的藏书阁。
“迷谷树经不起风霜,当年草系的长老们保不住树,只好保下来几根树枝。这么些年来弄丢了其它的几根,到现在就这么一根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其实进酒先生原本的教学计划里,最后是要给大家介绍六系公共灵器的。但老师们的实践课内容全都超时了,只好挪到下一堂课介绍了。”
姜源儿抱起一部分教具,“公共灵器是大家都有权使用的么?”
“是。但它属于公用物品,使用者有保护灵器不受损的义务,使用完也要尽快归还。”
“多谢您解答。我和您一起把教具送回灵器陈列馆吧。”
“那就麻烦你啦。”